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风景之发现”一章中对于“风景”一词做了简单的定义,指出“所谓‘风景’,正是‘拥有固定视角的一个人系统地把握到’的对象 ”。他从主客体关系出发,指出“风景”是由我们主体通过固定视角所看到的景象,这种景象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人文、自然景观,而是由我们自身赋予意义的客体。柄谷行人通过“风景之发现”的隐喻意义来研究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即把文学发展的前后接续回溯性地建构为文学史的必然规律。从《中国女诗人诗选》2017-2022年卷,来看近五年当代女诗人诗歌作为中国当代宏观诗歌史中的微观体现,我们也可以通过“发现风景”一说来观照。依从新世纪二十年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展开,相比起80、90年代的女诗人,当下女诗人所处的现代生活更加全球化、网络化,也更加复杂化,她们面临的最大威胁是来自平庸,来自商品化的冲击。因此,女诗人们以其敏感而细腻的笔触,以“观察者”的姿态,描摹着现代城市中的生存困境——物欲的膨胀和心灵的日渐荒芜,进而在乡村自然和宗教寺院中执着追寻着心灵的暂时栖居。
一、城市:心灵的荒原,生存的困境
曾几何时,城市还是现代诗人们歌颂赞美的对象,如今,现代性所带来的诸多弊端在这里日益显露,现代化的大潮席卷全球,城市的同质化越来越明显,居住在都市里的人们在享受它所带来的便捷的同时,也蒙受着现代化带给人心灵上的负荷。面对这样的生存现状,大量的女诗人开始将笔触从日常的“及物”书写转向外部生存大环境,她们以“观察者”的姿态,“不断将敏锐的触角延伸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在一些常人忽视的地带和日常细节中重新呈现了晦暗的纹理和疼痛的真实。”(霍俊明.变奏的风景:新世纪十年女性诗歌[j].理论与创作)
横行胭脂通过医院里密密麻麻的看病者这一“风景”,既对来自省外的病人盲目把自己身心健康的希望殷切寄托在城市大医院、中西医药、权威专家等外在事物上,“甲乙丙丁来自本省的各个郊县/戊己庚辛来自省外/为了抢夺那个老专家而相聚”;深刻批判了所谓的“专家”的虚伪、冷漠,“老专家正襟危坐,坐在病人制造的流水线上”、“老专家看完了片子上的结论/又在电脑上敲出五种药名/戊己手里拿着三家权威医院的三重秋雨/又来找春风/庚获得老专家的手谕”(《看病记》),医生和医院原本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的社会服务者,但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人的疾病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利益关系。
若说横行胭脂透过医院看到了现代城市中人的无情、冷漠和虚伪,那么池凌云则在医院门口的乞讨者这一“风景”中看到了城市的残酷和冷漠。在《赶灵魂》中,诗人写道:“每一次我从医院门口经过/总是低着头,眼睛躲避着别的/被疾病折磨的人/为了乞讨,残肢露出结痂的伤口/畸形的躯体,趴在地上”,诗人每次经过路口试图躲避,然而灵魂驻足观望,“一次次赶灵魂,不去看比我痛苦的人。/看到他们,我的痛和孤独会加深”,城市的底层人群和弱势群体既是无法忽视也是无法正视的,因为他们的存在触及到了现代城市的疼痛,也触痛了每个人内心的良知。由此,批评家罗振亚指出,“诗人由对底层群体的关注深入到对生命存在方式的探究,使得诗歌从感性描摹上升到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层面,增加了批判的力度与深度。
同样是写城市中的底层群体,安海茵的诗中多写异乡人的哀愁和无奈,诗人通过《建筑者》一诗诉说着城市打工人的隐晦心声,“他们的手 打磨着城市的锈迹”、“他们用大江南北的方言搭建起的屋檐/收留这片土地上每一颗行吟的心/收留孤寂、迷惑和咸涩的汗水”,;而施施然以敏锐而准确的笔触刻画的在《暮色中接听手机的男人》,他不敢接听妻子的电话,不敢告诉家人,“省肿瘤医院的/化验单像一声闷雷/此时就在他口袋里静静蛰伏/他几乎听到,身体的大厦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从乡村赤脚迈进城市”打工的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仅仅一份病理报告/就轻易摧毁了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在《月光下》一诗中,“正在施工的地铁站”、“十字路口拥堵的汽车”、“晚归的人们”,在施施然笔下呈现出一种卡夫卡式的现代主义冷峻感,城市的人和交通工具在各自的轨道上不停地运转,借以月光的照耀,诗人以上帝视角审视着这个疲惫、迷茫的城市:它灯光通明、喧闹繁荣,它就像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轮船,没有方向,而居住在轮船上的人们却如蚂蚁一般只为了生存而忙碌着。
当下女诗人所面对的城市生活,“已经成为了内在化的风景,也即是‘自我意识’”(柄谷行人.曰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因而她们笔下的城市是迷茫而焦虑的,是冷酷而残忍的,越来越多的女诗人在表达对城市的不满的同时,也积极与自身所居住的城市进行“对话”,期望在城市生活中寻找更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二、故乡:消失的净土,精神的家园
现代城市的冷漠、隔阂、残酷,带给现代人的不仅是时空上的狭窄,更是精神上的压抑,因而越来越多的人渴望回归故乡宁静、安逸的生活。当下女诗人以犀利的笔触,在凝视和批判城市的生存困境时,也频频回眸渐行渐远的故乡,这片人生的净土对于她们来说就是抵御人生道路上孤独和惆怅的最后精神家园,是她们抵制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的最好屏障。
所谓的故乡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样貌,甚至被新的高楼大厦所替代,而诗人们所追逐和歌颂的不过是自我经验中的故乡。正如安海茵在《行止》一诗中所写的,“暮年时期的浪子在返乡途中/一再地耽于拥堵的车厢又/一再地仓促奔跑”,而仓促奔跑的返乡步伐也赶不上现代化进程对故乡的一步步改造和搬迁,故乡这片净土究竟还是在眺望和怀念中一点点消失,诗人所面对的现实即是她们自我意识的投射。蓝蓝的诗歌中充满了乡村自然的浪漫和谐气息,她在对故乡、童年的纯粹性书写中,以具有抒情性的诗行触摸着灵魂深处的孤独意绪和伤感怀恋。小时候的美好乡村生活经验已融入了她的自我意识之中,她在美化的乡村中看到了“山坡上羊蹄花在开放。没有谁能够统治/那些野蛮的草木”(《后来》),乡村的自然是自由的,是永恒的美,而“思念的路最远/使我永远达不到/隐进树林深处的村庄”(《是你的声音》),深处都市的她对于故乡的思念是遥远的,来自树林深处的村庄在召唤,但“我”永远达不到,因为现实中的故乡已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消失。因此,诗人面对美化的精神家园是在不断回归的渴望中带着无法真正回归的伤感失落。
倘若没有具体的故乡,那么大自然就是每个人心灵的故乡。娜夜在《确认》一诗中说“那是月光/那是草丛/那是我的身体 我喜欢它和自然在一起”,远离城市,躺在被月光照耀的草丛中,耳边传来清脆的鸟叫声,让诗人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狗尾巴草”、“火柴盒”、“萤火虫”,风吹来的时候树上的叶子“你挨挨我 我碰碰你”,多么天真烂漫的童话世界,而那只属于童年,“漫长的叹息……就是生活”,从回忆乡村美好童年的思绪中想到如今的生活,让人充满叹息;郁雯在《炙热的谜》里对自然的清新脱俗和城市流行文化的媚俗无聊进行了对比,“文明拥有清爽的自然/我们的非主流不会吆喝献媚/我们的内在流淌着一条河流”。大自然的一草一物总是给予女诗人以心灵的安抚,她们热爱植物,她们的诗篇中充满了植物的气息,她们渴望自己的生活中充满鲜花和绿叶。被现代化裹挟着前进的生存个体,不断偏离生命的本真,而自然中的植物宁静而从容,面对它们时,女诗人也在反观自我、确证自我。
三、寺院:诗意的栖居,心灵的寄托
当现代化的科学技术侵蚀着每个人的私人空间,当极度繁荣的物质生活蒙蔽了内心时,人们在迷茫和回望中继续寻找着灵魂的出路。故乡成为了回不去的“风景”,而充满神性光辉的寺院成为了越来越多女诗人的驻足之地。美国当代哲学家约翰·凯利(john kelly)认为:“在一个世俗化的社会里,宗教也可以被认作是休闲。” “时至黄昏,游人散尽。从侧门而入的不仅仅是我/从侧面而入的我有半截影子”,余秀华选择在游人之后从侧门走进归元寺,以寂然的心领略整个寺院的禅机,“佛厅之前不停落叶的古槐,旋起又止息的风/我怀疑是我家门口的那棵/我疑心是吹了我半辈子的风”,眼前吹来的风也如轮回的前生今世一般,将诗人的思绪引到从前,眼前的寺院已然成为内心的“风景”,面对方丈的回答,一个简单的“然”字,缠结扭曲的心事终于一一散去,因为“离佛最近,最最自然”;戴潍娜在《临摹》 一诗中,写与方丈一起坐在门槛上,由人及花,由花及人,想到年轻的自己正如眼前的梅花一样,眼里心里只有爱情,而尝过爱情的苦之后,才发现青春已逝,容颜消逝,“我知,方丈是我两万个梦想里/——我最接近的那一个”;“缓慢,盘坐于佛龛垫上/她在菩萨的目光里/重新看到她爱过的人/逆光里,不朽的微笑”(胡茗茗《金钗莲花》),佛前的女子,心无杂念,心如止水,而菩萨的目光,却让她想起了曾经的爱人,显然,她所看到的菩萨是她内心的“风景”,那里有着曾经的无法忘却的记忆。于喧嚣尘世里,独然走进寺院,以一颗虔诚、圣洁而充满忧患的心,对着心中的神明诉说着真实的自己。
寺院作为一种心灵的避难所,远离尘世喧嚣,远离人间疾苦,是多数女性喜爱驻足的地方,她们独自面对寺院,面对佛,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内心。对寺院及寺院意象的书写,已成为了当下女诗人诗歌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它既反映了当下女诗人诗歌的情思流变,也生发着新的美学向度。寺院是有形的,而它所承载的宗教信仰是无形的,这种无形犹如一股力量,搅动着每个人的心灵,那里不仅有着对过往的忏悔和怀念,也有对人世苦难的审视和对人生宇宙的认识。她们的诗歌在凝视现实的悲喜时,又不断超越着现实,向着更广阔的形而上的哲理世界探索,执着追寻着诗意的栖居。
以“风景之发现”视角来观照近五年女诗人诗歌中的“风景”书写,我们敏锐地捕捉到,在当下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背景下,新的时代环境为诗歌填充了新的情感质素。当下女诗人们依托诗歌书写着心声,借助诗歌展示她们内心的“风景”,不断拓宽了当下女诗人诗歌所包含的精神向度,丰富了女诗人诗歌的书写领域,成为了当下女诗人诗歌创作的整体“风景”之一。通过近五年的女诗人诗选,我们发现,当下女诗人诗歌已走向了多元化发展的态势,相比起80年代的声嘶力竭和豪情壮志,以及90年代的日常化书写,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博客时代的诗歌创作让女诗人的表达更加自由、大胆,也更加丰富,其中不乏大量顺应流量之作,但大多数脱颖而出的女诗人,她们专注于内心的创作,远离外部对于“女性写诗”造势,执着于提升汉语诗歌的深度和广度,向现实深处挖掘,使当下女诗人诗歌表现出更多向未来延展的可能性。中国女诗人诗歌在历史的变迁中不断磨炼着自己的品性、熔铸着自己的精神内涵,越来越多的女诗人逐渐跳脱出个体狭小的世界,开始以一种阔达的心胸、深邃的视野和充满睿智的笔触去审视外部现实,努力将社会关怀熔铸于个人体验,升腾着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
拜晓红,硕士毕业于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致力于研究新世纪女性诗歌、少数民族女性诗歌,文论发表于《作家》等刊物。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主编《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美术专业毕业,出版有诗集《隐身飞行》《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走在民国的街道上》《杮子树》《青衣记》等,画作多次参展或被购买收藏。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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