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周刊(第11期)-凯发娱乐亚洲

第11期

2022.5.16

综述·评论

 

“从消瘦的枝条中获得甜蜜的浆汁”

荣光启

 

本期《诗歌周刊》中,《与青山书》《理发记》《河谷》皆是成熟的自我之诗。写作方式均为面对世界或日常生活之场景,借景或咏物以抒怀。《与青山书》的结尾(“世界已变,你我皆浮云/遁入虚构长叹一声——/我是不断撤退中的/无用之人,曾经篆刻/我与青山共高下”)与《河谷》的结尾(“整整一个上午,我在/太阳暴晒的卵石间/行走,捡起过几枚/又将它们一一放回了原位/年事已高,有些念头/渐渐顺遂了流水的意图”)的心境是相似的,表达了“年事已高”之人对于人生或命运的情愿“不断撤退”或“渐渐顺遂”的心态。这可能正是《理发记》里的“中年”心境:“一根中年的芦苇,要做几遍深呼吸,才能/在水流湍急的椅子上堪堪坐稳?//人到中年,头发已经变得稀少而柔软。/一场大雪正在翻山越岭赶来,隔着茫茫大海,/它费尽心思,寻找一个自我妥协的人。”心境相似,理发店也似“河谷”(“水流湍急的……”);心境相似,“顺遂流水”其实也是“不断撤退”、“自我妥协”。一种无奈的人生经验借着情境的展开而让读者具体而真切地感知。


如果说上述诗作中的情感经验给人带来的是无奈与感伤的话,那么《月光下的白玉兰》《果实与花朵》,则是呈现了对一些美的事物的凝望与想象。在叙述中,写作者尽量不凸显自己,而是将人生的悲欢蕴含在被吟咏之物里面。《月光下的白玉兰》在挽留世上那些令人怜惜的美:“她知道天一亮,它们会像雪一样/落在返青的草地上/而另一些将变成鸽子飞走”。《果实与花朵》在想象一棵野生苹果树那令人激动的生机:“盛开是它内在的潜藏的天赋/当它开出第一朵,就会有最后一朵/兴奋感与紧迫感交替进行/深层愉悦与痛苦体验都集中在你眉间/花朵的手指编织你额前的花环”。《在沙果树下》也是咏物,但作者由物及人:“我爱那在沙果树下仰望的人/她的目光停留过的枝丫/也是语言的挂钩,我数次从那取下神秘的信/在某个铺满星光的夜晚,我大声朗诵/我爱懂沙果树嫁接技艺的人/她懂得怎样从消瘦的枝条中/获得甜蜜的浆汁”,在这里,“语言的挂钩”、“信”和“浆汁”都是美妙的意象。诗作的意味即是爱慕那在果园中的劳动者,也是倾慕那会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丰盛、甜蜜之人。此诗情感热烈,想象合理,给人带来的是对未来的希望与激动。“从消瘦的枝条中/获得甜蜜的浆汁”一句,尤为发人深省:从贫乏的生活中,我们能否获得生命的诗意?从艰难的生存中,我们能否获得真正的安慰?写作是否也是这样一项“嫁接”的事业:将语言嫁接于灵魂的躯干,结出生命的果子?


《夜班车》《光与布匹》《木板桥》关乎生命中一些感人的画面、瞬间和时刻。《木板桥》是一个生活片段,也是一个极为灵动的时刻,叙述中透露着对人的赞美(“要穿过油菜花和几树桃花/以及蝴蝶的眼神/从土坡上走下来/会与几缕花香擦肩而过/她们不知道走在木板桥上的自己/把花儿开在木板桥上”)与对存在的倾听与喜悦:“木板桥的对面有她们要去的春天/响声会在她们走后/独自倾听一会儿/从拼凑起来的一块块木板上/纷纷跳进流淌的小溪”。“响声”被人格化,此意象特别奇妙。《光与布匹》也呈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时刻:福利院那个小男孩出来晾布匹之时,拟人化的“光”“心疼地拥抱他,让自己的影子/长久地沉默着”,“光让小男孩晾出去的布匹/悲伤地滴着水”——“光”的沉默与布匹的泪水,透露出作品中潜涌的对福利院小男孩的爱与怜悯。《夜班车》上的“我”虽然孤独,但“夜班车是开往明天的”这句适时来到的话语,给诗中那个极有普遍性的行进中的时间,注入了盼望。


《麦草沟》《生活吸取的,还会还给我吗》,关于故乡。《麦草沟》非常深情,“写信”的想象很独特,也很感人:“麦草沟满山满洼的林子/就像我写给一个人的书信……幽深辽阔的麦草沟就是一份厚厚的信封/夕阳就像一个寄信的人/当我拖着一捆竹子下山的时候/我的信已经投给了黄昏/当我伐倒一片桦树林时/我的信就是山巅的一轮残月/多年以后,我就像当年那个收信的人”,那信的内容是“我”对故乡的记忆,运送者是黄昏的夕阳,而收信者则是多年之后的“我”,但是,当“我”再次返回这里,虽然“山谷里的石头和流水成了/生命中的落款和日期”,但世异时移,“信中……章节”已经散乱,和许多寻找故乡的人一样,“找不到一条返乡的路”。作为客观地域的故乡,随着当代中国城镇化的进程,早已物是人非。故乡场景,总是让我们怅然若失:“看着平静的村庄/还会有一条新的河流出现吗/还会闪动着黄昏的金光和暮色的秘密吗……”“生活吸取的,还会还给我吗/还会还给苏家坪吗”,《生活吸取的,还会还给我吗》中的“生活”,也是时间、历史与命运,那些被夺去的,“……会还给我吗”,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也许只能“和苏家坪乡邻一般沉默”。


《竹乡的斑鸠唤雨》是本期作品中最独特的。首先是这首诗的情境“竹乡”,在雨水中,“竹海”“竹寨子”“竹背篓”等一系列意象,构造了一个有边地风情或少数民族地域特征的诗意空间;其次,这首诗的具体场景与动人细节(“他头戴竹笠,头顶数爿湿漉乌云而归/她用笋干煲老鸭,鸭汤煨得暮落,暮落了/春夜织成夏夜”);第三是鲜活的人物与生动的对话(“你听,母斑鸠在唤呢”/“你听,公斑鸠也唤,是情歌吗?”);其四是这个作品的言外之意:清脆的“斑鸠唤雨”之声,对应的是作者没有铺陈的男女情爱。整个诗作,虽然篇幅不大,但在节制又精准的叙述中,作者似乎完成了一部有沈从文《边城》之风的诗意小说。

 

荣光启,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写作》杂志副主编。出版有诗集《噢恰当》(上海三联书店,2014)。
2009年6-9月,为北美华人基督教学会该年度访问学者。2010-2011学年,为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费曼项目学者。
2007年4月,获“中国十大新锐诗评家”提名。2015年7月,获“安徽诗歌奖·优秀评论家”奖。2015年8月,入选湖北省作协首届湖北文学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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