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理解江合友的诗有两段夫子自道的文字,值得特别重视。一段是:
春花秋月,岁时节令,情动于中,则形诸歌咏;山川好景,南北风光,所历所闻,亦见乎笔端。避除仿古之俗套,实录今日之意兴。自谓丽藻千行,不若真心半点;典故满纸,岂如诚实一念?
(《萸轩词存》自序》)
这道出了合友诗的三个特点:题材偏好:春花秋月,岁时节令,情动于中,则形诸歌咏;山川好景,南北风光,所历所闻,亦见乎笔端。立意所在:避除仿古之俗套,实录今日之意兴。美学旨趣:以真心与诚实为本。
另一段是:
昔余购新居,颜曰萸轩,以记生平之感遇。近岁于小区植物,留心辨识。某日忽知,楼间各处,遍植山茱萸,春发嫩黄浅白之花,秋结晶莹鲜红之果,怡神醒目,亭亭相伴,不矜不伐,此自然之厚我,多哉善哉,无言而大美。东坡所云“造物者之无尽藏”,不余欺也。余将徘徊远观,杯酒自遣,诗书自娱,砚田勤劳,与草木同一荣枯,不亦快哉!
(《萸轩诗集》跋)
不矜不伐,是对《道德经》的化用,“造物者之无尽藏”语出苏轼《前赤壁赋》。徘徊远观,是中国古代独特的审美方式,观即感性直观,远观则表征着诗人与对象必要的距离,距离产生美感。徘徊则是人与对象之间的流连忘返,互为因果。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杯酒自遣,诗书自娱,砚田勤劳,与草木同一荣枯”,则道出了诗文不为道梁谋,自遣自娱乐逍遥的文人心态。
真心与诚实不仅是为人之道,也是为文为诗之本。江合友在另一篇文章里强调写诗要“诗中有人”,而“诗中有人”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实性。真实并不是本然的、物理学意义上的真实,而是艺术真实,是意象世界的真实。如果说诗歌创作的动机来自外在世界的激发,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那么,意象世界的营造就是诗人进入创造的决定性因素。郑板桥《题画》有云: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有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这段话谈的是绘画,但对诗歌创作也有启发。首先,诗歌不是概念演绎,概念无助于诗美,有时会扼杀诗美。其次,诗歌创作的起点是意象,意象不是本然的物理形象,而是经过诗人心灵加工浸泡、体现着诗人个性和独创性的审美心象。再次,意象来自生活,但又是对生活的超越。最后,意象世界才是真实的诗歌世界,诗歌如果不注意意象世界的营造,则无法抵达唯有诗歌才能抵达的真实。
二
江合友的诗是努力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不是为了作诗而作诗,不是为了修辞而修辞,不是为了押韵而押韵,更不是为了卖弄辞藻而为赋新词强说愁。他是在用一颗敏感的心灵,与大自然对话,与历史对话,与风土人情对话,与自己的生活环境对话,更与三五性情知己对话。写诗不是外在于他生命的手段,而就是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这种方式真实、自然,一如做饭、耕田,垂钓、休闲,读书、课间。活在当下,真实自然,状溢目前,情在词外。感物起兴,率性而为,吟咏吐纳,活泼灿烂,表达了诗人对世界的真发现、真所得、真性情、真道理,这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润的中国文人雅士的共有特点。合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没有刻意放大意义的寻找,没有故作深沉的发现,也没有雕肝琢肾般地堆砌辞藻,一切以诗人所观、所游、所触、所动为诗之生产的契机。
我特别喜欢合友诗里反复出现的饮酒意象和对“岂不快哉!”的反复咏叹。“兴废千古事,瞬间风流散。何如相对饮,持螯聊一啖。”“知交偶一遇,倾杯笑群殴。”“狼藉醉谷中,甚念桃花蕊。”“最宜呼斗酒,一洗腹中悲。”“沧海扬尘必,何如饮一盅。”“事了归平淡,闲情共酒浇。”“白酒三杯香且酽,今宵醉倒老刘家。”“树间风起九秋来,岸上歌声耳畔裁。梦里故人相对坐,藜蒿腊肉酒红腮。”“太行山下赏新晴,斜日滹沱河上明。已放春花香一地,与君同醉在同城。”这些诗是诗人性情的体现,表达了诗人内心对超越的、狂傲不羁的生命与生活的看重与向往。
在一个车轮飞速旋转的现代社会里,合友始终保持着与现代社会“有距离的友好”,一只脚踏进了现代性的门槛儿,另一只脚却又执拗地流连于传统,而不愿意做那种泯灭了身份的“同时代的人”,以回归和找寻的方式为自己和诗留下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词语是诗歌的建筑材料,词语的丰富性,直接决定了诗歌的表现力。每一个有辨识度的诗人都有一个非常丰富的、属于自己的语料库。词料是僵死的,须经诗人的发现和点亮,才会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和光彩。
合友诗的语料库十分开阔,词语丰赡,已经超出了古典诗词词汇所能涵盖的范围。一些现代性的题材和经验都写进了诗里并有恰当的字词来表达,这带来了合友诗的现代性内涵。古典诗歌的写作固然要从格律的角度来强调它的规则性,但是,规则性并不能生产出有诗趣和诗美的作品。原因就在于如果做不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能把那些概念性的文字转化为流动的、富有召唤结构的意象,那么,诗也就不成其为诗。合友诗中那些构成意象的词汇,是诗人独特的个人经验的结晶,它属于诗人,但也属于读者,它是概念的,但又是超概念的。特别是在处理传统诗歌题材不曾涉及的现代题材时,那种缺乏美感经验的物理对象例如手机、笔记本电脑、电饭锅、洗衣机、抽油烟机、老缝纫机、冰箱等,因为诗人眼睛的发现和心灵的烛照,而具有了审美对象的意义,进而具有了唤起现代人对生活的种种想象的功能,说明合友很好地处理了物性甚至物理对象的审美转化问题。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因为语言虽然是符号性、概念性的,但是对语言的理解却深深地植根于特定民族的文化和生活的土壤之中,对应着人的心理感觉和意识状态,这决定了语言的主观性方面。如果诗中作为概念的文字不能唤起读者的心理反应,诗歌就成了陈述性的语言,或说明性的文字,也就失去了诗意。
合友的诗写出了生活之趣和生活之美,也道出了生活的某些道理,显示出一种情、趣、理的内在圆融。如果说,词着重表达词人丰富和细腻的主观情感,更擅长书写一己之悲欢的生命情状,那么,诗就往通向了个人经验的感性呈现和理性获得。诗体常见的生成形式:一是触景生情,二是诗中之理。前者在合友的诗中有大量的呈现,后者虽所占比例不大,但也增添了诗歌独特的美学价值。
叶燮在《原诗》里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这里的理,不是外在于诗歌的,而是诗歌感性内容的积淀,是诗歌感性敞开抵达的哲理高度。唯其如此,诗能够穿透现实和逻辑、符号的屏障,抵达一个日常之理无法抵达的领域。合友那些具有含“诗中之理”的诗句,也能给人带来一种具有形上慰藉的理趣之美。
三
古典诗词是一种戴着镣铐跳舞的艺术。戴着镣铐,意味着诗讲究平仄、格律等,犹如踏着节拍跳舞一样。节拍就是舞蹈的规范,没有严格的节拍规范,所谓舞只能是乱舞,在严格的节拍规范中起舞是舞蹈的最高境界。诗歌写作道理也一样,在严格的押韵、符合平仄规律的限制下选择词汇、构置意象、升华意境、创造出富有情趣和哲理的意义形象,是诗歌追求的最高境界。合友这部诗集在规范性方面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是经得起诗家的挑剔的。
江合友是有着古典文学学者背景身份的诗人。在江合友那里,诗歌研究者和诗歌创作者的身份是不分彼此的,他们相互借鉴,相互成全。古典文学底蕴,辅之于天才和勤奋,成就了合友诗取材、练意的底色和趣味。但合友并不满足于只在传统的框架里做远离尘嚣的乌托邦美梦,他诗歌创作的文化根基在源远流长的传统,立意却在现实人间。本来只是在传统文化语境中展示出生命活力的古体(近体)诗,在当下的社会里展现了新颜,敞开了意义生成的可能性。这何尝不是对大学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学教育模式的一种纠偏,一种丰富,一种提升呢?!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江合友,1978年生,江西景德镇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畿辅学研究中心主任。出版诗词集《白石簃词稿》《萸轩词存》《萸轩诗集》。
编辑:张永锦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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