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小引,生于1969 年,现居武汉。著有诗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散文集《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 此刻都在这里》。
雨中想起郊外的人(组诗节选)
在室韦
黑暗中缓缓流动的不仅仅是河水
我们坐在屋顶
静谧中传来的不仅仅是星光
我们面面相觑
也不再徒劳地相互指认
这难言的夜晚并不需要光明
也不需要圆满像
落叶一样茂盛
像大草原一样无声无息
雨中想起郊外的人
雨越下越大,又忽然停了
雨淹没了城市
只有郊区在雨水之外
从城内开往郊区的车
像条大鱼
跃出水面
新鲜的空气
短暂的停止
隧道般的寂静
关山并没有下雨也没有停电
往外是左岭
再往外才是宇宙
那乌云边的星辰
那十字路口的红灯
那黑暗中随时可能失去的记忆
木梨硔
雨水挣扎着落下
归于坟墓和瓦盆
清风如故人
繁星不请自来
明月忽然照亮徽州
值得你伸手挽留
值得你忘记
那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
忽然
忽然觉察到了寂静
当萤火虫飞舞
当蟋蟀开始低声诉苦
在山顶,无所谓幸福和悲伤
当凉风吹过肩膀
你刚好把想说的话说完了
接下来是沉默
接下来是乌云遮住了月光
接下来是黑暗中你一直微笑的遗像
完美的黑暗
一艘大船开过水面
我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冬日即将来到
汽笛声中
大船即将靠岸
水面正在恢复平静
冷风中的码头
要被最后一根缆绳套住
或者,仅仅需要
一阵喧哗过后的寂静
那艘船就要靠岸了
多么可怕,夏天开走的大船
即将靠拢过来
明天的太阳依旧照耀北半球
并将照亮它的桅杆
只有岸上的孩子们尚在酣睡
在梦中练习着击鼓传花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谁屏住了呼吸
谁就将拥有这完美的黑暗
关于悼念和追忆
天再黑一点就可以看见月亮了
人生,大抵如此
所谓死亡,就是讣告上的白纸黑字
中午在黄孝河路
和表妹谈起秋天
她说,要相信,并且诚恳
多伦多的枫叶正红,早于家乡
地球是个曲面
她跟我说,还要宽容
激荡的岁月早已过去
只留下几张旧乐谱、白衬衫
以及十字路口灿烂的阳光
没有什么比宽容更平静的事情了
无所谓悼念
也无所谓人们想象中的悲伤
“头条诗人”总第994期,《诗歌月刊》2024年第8期
创作谈:无人可论江南事
◎小引
1.这是武汉的初夏,端午节,万物复苏,就像此刻,可以隐隐约约听见窗外蟋蟀的叫声。它们不断在提醒我,秋风故人,歧路重逢,或许都是有可能的事情。晚餐后独自去楼顶平台抽烟,珞珈山依然沉静,老图书馆也没有亮灯,这和往年略有不同。也许是心境不一样了,也许是苍老瞬间来袭,只望见更远的地方,天光映照下东湖荡漾,大雁南飞,仿佛将散未散的纽扣,在摇晃,在盘旋。作为背景,当然还有那些自然而然的噪声,我不确定它来自哪里,总之它一直存在。初夏微凉,正是写诗的季节。中国古典诗人的伤春悲秋,是传统,也是根植于传统中的某种情怀。仿佛许幻园和李叔同分别的那一瞬间,知交零落,世事无常,其实都可以理解。隔着双湖桥看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南医院的大招牌是红色的,在黑色的穹顶下熠熠生辉,我在那里出生,当年它还叫对湖医院,那是1969年的事情了。想起肖邦说过的一句话:“古老的cembalo ①,在时间和环境中演奏出可怜的颤音,音板是完美的,但琴弦断了,一些钉子不见了。”后来听他的音乐,总觉得艺术既脆弱又无奈,我在诗中这么写:“冬日的悲剧让人纯粹/而美,使人倒退。”用作曲家赫克托·柏辽兹的话来说:“他的一生都在死去。”所以我一直觉得,一本诗集的出现,其实可以缩小成一首诗,一个句子,甚至一个具体的词语。每一首诗的出现,从创作者的角度而言,都是难以言表的,多少有点神秘主义的成分。既然写出来了,何必去谈论它?更何况让诗人自己来谈论。这有点类似年轻时去夜宵摊喝酒,大概二十多年前,总是在结账时跟老板娘说,再送我们两瓶啤酒吧!那时候不想回家,觉得世界辽阔,没有黑夜,那漫长的人生,那人世间的奔腾永不停息。当年的写作也是这样。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可以称之为“写作的青春期”——热烈的,喷涌蓬勃的,工兵式的,特种部队般的激情,吉光片羽,都是金玉珠贝。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那样的场景:散场时,已经是清晨的洒水车路过街头。我们四散分开,无奈又勇敢。回头望见许剑和艾先,在黯淡的灯光下打车,他们一个要回昙华林,一个要回更远的古田四路,那满身的才华越走越远,像喝完的啤酒罐,在月光下叮当作响。这中间似乎隐藏着另外一种关于写作的判断。每一个诗人,其实都有他的来龙去脉。有出处,自然就有归处。弘一法师有虎跑寺,佛门清净;肖邦也有马略卡岛,咳嗽与胸痛,“把我的心脏送回华沙吧!”他临终前这么说。我完全理解这人世的艰难,出世与入世,不过是硬币的两面,缓慢的巨变。这是每一个创作者必须坦然面对的现实——所谓才华,和时间一样,不过是一件衣裳,它是天赐,但不见得就一定要珍惜。浪费完你的才华,才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这中间有许多艰难的转换,很难说清楚,也可能根本就说不清楚。我在上一本诗集的结尾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你已经写过诗了,为什么还在写诗?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
2.可以从头来谈论。一九八七年,真的很遥远了。我想到这个年代时,愣了好几分钟。当时我在水果湖中学读书,一边准备高考,一边乐此不疲地跟东北、上海、安徽的几位朋友写信——当年叫“笔友”,这有点类似玩无线电的发烧友,通过各类青年杂志的读者来信栏目结交,双方并不认识,却坚持鸿雁传书,如今想来不可思议。当时来往的书信中,大抵是说说自己的学习和近况,往往会在信的结尾,附上一首小诗,类似汪国真的格言,或者席慕蓉的某个句子。我的同桌,是语文课代表,女生,齐耳短发,容颜娟秀,也非常喜欢写信。有天放学了,我正准备骑车回家,她突然喊住我,从书包中掏出一本书低声说:“我送你一本诗集。”那一刻,夕阳照着她的脸,短发在耳边有一道弧线,美极了。那是一本银色封面的《台湾现代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在那本书中认识了纪弦、痖弦、杨牧、洛夫、余光中、郑愁予……那些诗句就像站在山顶,“看夕阳从彼此的肩头落下”,灿烂又夺目——“我已老迈/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有点甜蜜,也有点羞涩,但毫不夸张地说,那本书对一个高中生不啻醍醐灌顶,造炬成阳。每一个写作者都有最初的那一刻——推开门,那边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世界。关于语言,关于韵律,关于传统,关于如何用分行的文字表达情感……它的出现太有必要了,“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代,对中国来说,同样也是。那时候海子的诗风靡大江南北,当然不是现在房地产商都爱用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更加深沉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还有那些长诗,那是写长诗的年代,是充满了未知的时代,是火车与隧洞的时代,是农村与城市转换融合的时代,还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争斗,萨特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斯宾格勒又如何?反正总会有隐秘的渠道传来那些从未读过的文本,总会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新思想出现。
3.很多年后,就比如今夜,我回忆起那段岁月,依旧心潮澎湃。一九八九年冬天,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去兰州,目的是陪着其中一个朋友谈恋爱。我在好几篇文章中反复回忆过那次青涩、冲动、迷茫的旅行。暮春初夏的故事在冬天尚未平静,火车缓慢地行驶在中原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飞鸟在空荡荡的树梢上飞。到了夜晚,不知疲倦的火车偶尔停靠在不知名的站台上,我们下去抽烟,跺脚,忧心忡忡。是因为未知的命运,也是因为未卜的前程,站台上昏暗的灯光照着车头,而我们的来处,是一片又一片黑暗的天空。“只有火车是明亮的”,我当时偷偷在宿舍中写诗,没有一个人知道。年三十的夜晚才赶到兰州。记忆中,大过年的深夜,整个城市没有一家餐厅开门。我们在红旗宾馆的台阶上喝酒,坐着聊天,看稀疏的几颗星星鬼魅般眨眼,互相打趣,嘲讽爱情。后来终于在一个小巷中寻到了一家——门面矮小,两张小桌,切了点卤肉,一瓶白酒喝翻了几个。酩酊之后回到宾馆,翻阅随身带的杨牧的诗集,读到一句:“蔷薇花踮起脚跟,偷看死者的墓志铭。”心中大惊,仿佛听见了窗外有哗哗的落雪声。朋友的爱情最终以兰州月台上的一场痛哭画上了句号。火车开出兰州时,天空晴朗,兰州城外白雪沃野,能见度极好,似乎可以看见祁连山的影子在地平线上起伏不定。黄河清澈地流淌着,一车厢的陌生人都在看着车窗外的白雪发呆,整个中国静悄悄的。十年后我在清江旅行时突然想起了兰州,在一个忘记了名字的旅店中写下了《西北偏北》。似乎和兰州的爱情没有关系,似乎又有点关系,我也说不清楚,“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这就是一个诗人成长的源头,你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每个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想必都没有办法完全明白那混沌、迷茫的状态,但又总会有人在某个恰如其分的瞬间,触摸到核心——那东西是模糊的、散发的、随时在变幻,于我而言,这就是诗。
4.大多数时候我们很难分辨什么是诗。诗或许是一种类似宇宙一样的东西,它悬隔于我们的生活之外,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干涉着我们的生活。一个诗人的目的,就是找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隐秘通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黄昏回家的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每天经过那些开在窗台上的太阳花和墙角上的留言,就是诗啊!或者换句话说,诗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把诗写成什么样。这种对疏离感的追寻,可能是当代诗人的习惯性目标。我们不再用熟悉的明月和流水来表达复杂的情感,转而进入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谁能够为陌生人写一首诗呢?
5.题。这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更多涉及一个诗人看待这世界的方法和态度。那些年,参与聚会的有艾先、许剑、槐树、黄沙子、小箭,他们都是2000年左右和我一起在乐趣园创办“或者诗歌”论坛的朋友。当然,经常来参加的还有张执浩、邓兴、魏海燕,包括来来往往经过武汉的外地诗人。写作本来是独处的一件事情,但写作在某些阶段,又是相互影响和比较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人善游历,喜交往,既是一种交流,也是一种较量。当年朋友们写了一首自以为优秀的作品,往往呼朋唤友,请客喝酒,出发前还要去打印社,认真排版打印出几份,昏黄的路灯下,一边指点江山,一边大杯饮酒,意气风发。所以我坚持认为,一首诗是如何创作出来的,是个神秘的话题,或者说,是一个谈论神秘的话题。我倾向于它的出现,是偶发的,不经意的,就像一阵风吹过一棵树,并不是所有树叶都会摇晃。换句话说,诗人之所以指认这个和那个是诗,并努力想通过语言呈现出来的,取决于我们写作之前沉默的忍耐,取决于我们对人世间细微变化的洞见。写诗在许多情况下既是在谈论别人,也是在谈论自己;既是在谈论局部,也是在谈论整体。但命运这东西捉摸不定,你是沉默还是抗争,结局如何,的确不好说。必须意识到,诗还是诗,但是诗已经转世了。每一首诗都是重新开始,开始于一个闪念,结束在最后的茫然。写完之后提笔四顾,书房中一盏灯,黑夜辽阔无边,上面是宇宙,下面也是宇宙。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是完美的。写诗是一件永远伴随失败的事,我们失败的水准越高,我们的诗越好。遗憾的是,走过散场后凌乱的街头,丁字桥的聚会已成往事。
6.“此地甚好,暮晚新生,和我来时一样;此地菁华已尽,光芒万丈”。这是我最近一首诗中的句子。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所有的诗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也是两个小引写的。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我,一个在你前,一个在你后。这是写作的乐趣,也是折磨。每一次检点自己的诗,都是两个我在镜中相互对话,那些伴随着诗歌的山川与河流,人事与人世,一点点地浮现又消失,我不明白,这是幸福还是悲伤。现在是武汉的深夜,白天刚下过雨,万籁俱寂。偶尔听见屋檐积水突然落下一滴,短暂又漫长,蟋蟀依旧在黑暗中叫苦,今天是不可能看见月亮了。
注:① 拨弦古钢琴。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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