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是继诗词之后最晚生成的一种旧体曲牌体诗歌,它脱胎于南宋的俗词,当然会赓续诗词的血脉。
散曲语言尖新活泼,“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既可以“宽袍大袖”,又可以“短褐鹑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由于散曲接地气的文体特质,所以它除了继承传统文化的精华外,也不拘一格地吸纳牧童之歌田夫之谣莲娃之唱,吸纳少数民族蒜酪蛤蜊味道的民歌内容,更吸纳了引车卖浆者流的市井语言。从这个角度讲,散曲是海纳百川者。它可以和任何的文化形式共生共存并相濡以沫。而作为散曲作者也应是语言文化的集大成者,要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而不应该把注意力仅仅集中在几个曲谱上。散曲作者除了要吸收民间文化的营养外,还应广泛吸收相邻艺术门类的文化营养,即“曲人应读曲外书”。这里所说的 “曲外书”,是指广义的“书”,即散曲以外的各门类的文化,当然也包括新诗。习练旧体格律诗的朋友都应该关注和阅读新诗。这是充实自己的需要,也是开阔视野相互借鉴的需要。
“新诗”是相对于旧体格律诗而言的,它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这是诗歌发展到一定时期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是诗歌进步的产物。诗歌,包括新诗和旧体诗,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思想感情的文字载体,无论是读是唱,其功能是一样的。因此,它的形式的变化和发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中国的诗歌,由乐府而新体律诗而词而曲,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当然,新诗的出现还和外来文化有割不断的联系。这可在另文论述。)。
现代意义的新诗出现在五四时期,它一出现便势不可挡,即如郭沫若、胡适这样的大家都是鼓吹和实践者,而且应运而生了一大批光耀中国文坛的诗人,出现了一大批不朽的作品。
到了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做为对文化大革命糟践文化的反抗,加之国外文艺思潮的输入,新诗又有了极大的发展变化。诗歌的韵律美的表象传统被无韵诗取代(其实早年也有无韵的诗歌);诗歌的吟咏效果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读”;诗歌的意象美就像西方印象派油画一样,“具像”越来越模糊,朦朦胧胧使人不能一目了然。这就是被人诟病的“朦胧诗”。一些读惯了旧体诗的朋友对现代新体诗的误解,很大程度上便源于此。
真的,这里真的存在误解,当然,也存在阅读习惯的差异,存在审美取向的差异。关于这些差异,本文不多论述。我只是想说新诗和旧体诗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可以相互借鉴和补充,是不可相互吞噬和取代的。我们赞美宋词,不是说宋朝没有诗;我们夸耀元曲,更不是说元朝没有词。其实,律诗从未取代过古风和乐府体诗歌,词和曲也不可能取代律诗。既然不能相互取代,那么,相互排斥便是徒劳了。与其白白浪费才情,倒不如相互了解、相互汲取,相濡以沫的共生共存。况且,当你能认真了解对方时,你会发现另一个世界:原来那里也很精彩。
的确,新诗自有其大美之处。读新诗的旧体诗人,能使自己的格律诗写的意境更开阔,形象更鲜明,诗句更活泼,情绪更丰满充沛。
现代写新诗的名家灿若星云,这里我只介绍一下昌耀和他的几首短章。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祖籍湖南桃源。志愿军伤残军人。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1955年调青海省文联。1957被划成右派,其后一直颠沛流离于青海垦区。1979年平反后任青海作协专业作家,直到去世。其作品《昌耀诗文总集》在他去世后出版发行。著名诗评家燎原先生所著《昌耀评传》是了解和研究昌耀及其作品的最权威翔实的著作。当年曾有所谓“西部诗”的说法,如果此说法成立,那么昌耀便是这一流派的当然的旗手。这是公认的。昌耀诗歌的主要成就是他的长诗,如《慈航》等等。而我这里只介绍他的几首短诗,待大家对诗人有了基本印象后可自己去阅读长诗,好在有网络,昌耀的作品谅是容易搜到的。
(1)荒甸
我不走了。
这里,有无垠的处女地。
我在这里躺下,伸开疲惫了的双腿,
等待着大熊星座像一株张灯结彩的藤萝,
从北方的地平线伸展出他的繁枝茂叶。
而我的诗稿要像一张张光谱扫描出——
这夜夕的色彩,这篝火,这荒甸的
情窦初开的磷光……
这首诗空灵、简洁、绚丽,美不胜收,特别是结句将垦荒者的篝火比喻为处女“情窦初开的磷光”,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这样的比喻是不可替代的,它强过千言万语的描述。我们追求的诗歌美,便体现在这里。
(2)夜行在西部高原
夜行在西部高原
我从来不曾觉得孤独
——低低的熏烟
被牧羊狗所看护。
有成熟的泥土的气味。
不时,我看见大山的绝壁
推开一扇窗洞,像夜的
樱桃小口,要对我说些什麽,
蓦地又沉默不语了。
我猜想是乳儿的母亲
点燃窗台上的油灯,
过后又呼地吹灭了……
这首诗把西部的夜晚写的寂静安谧,给人无限遐想。特别是把暗夜的灯光窗口比作“夜的樱桃小口”,既亲切温馨,又如幻如画。整体的油画效果十分突出。
(3)卖冰糖葫芦者
他理解——
人们对春意的期望,
才将火红的山楂
剪作一串甜蜜的蓓蕾,
绽放在扎靶。
于是,早春的集市
多了一树裹着冰甲的红梅。
把糖葫芦比作红梅,或许也有人能做到。但“裹着冰甲的红梅”就不是谁都能写出了。特别是这首诗写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0年,那么,这“冰甲”便有了另一番蕴意,更给人以想象的空间。
(4)风景:涉水者
雨后的风景线
有多少淋漓的风景。
可也无人察觉那个涉水的
男子,探步于河心的湍流,
忽有了一闪念的动摇。
听不到内心的这一声长叹。
人们只看到那个涉水男子
静静地涉过溪川
向着远方静静地走去,
在雨后的风景线消失。
静静的。
只觉得夕阳下的溪川
因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几分
妩媚。
这首诗简直是诗人自己孤独寂寞、艰难奋斗的自我写照。其境界,非诗不能表达效果。像“忽有了一闪念的动摇、”“听不到内心的这一声长叹”,这样的句子,亏昌耀能体会出来!
(5)山雨
昨夕,
当这深山独庐还困在白雨中,
小男孩瑟缩于老祖母的布裙,
那时,谁曾见到剑光灼天,
有一个身披羽袍的山民自崖头振臂奋起?
今天扫落花,拾得了这管坠陨的
雕翎,才记起昨夕好大的檐头水,
好大的一只鹰……
这首诗写的悲壮雄浑:夜里,山雨下成了白色,雷声和剑形的闪电烧灼天幕,小孩子吓得在老祖母的布裙下面瑟缩。可是,这时却有一只山鹰——一个身披羽袍的山民——从山崖高处“振臂奋起”,去搏击风雨。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只有在早晨扫落花时拾到了一只“雕翎”,这时才记起昨夜的大雨和在雷雨中搏击山鹰。使人读后有多少感慨、喟叹及联想?难怪昌耀用省略号结尾!
关于昌耀的诗,限于篇幅,只介绍这几个短章,以期能引起朋友们的兴趣。写旧体诗的朋友阅读一些这样的新诗,是会大有裨益的。
读昌耀的诗,我总能感到出有一种散曲的味道。其鲜活的形象、尖新的语言、朴拙的表达方式,传达出了“昌耀体”诗歌的艺术魅力。从中也看出“曲文化”对昌耀诗歌创作的浸润和影响。昌耀也是个兼收并蓄的诗人!
王家新教授在界定何为“昌耀体”时说道: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昌耀最重要和独特的,在我看来,是他形成了一种独异的和他的生命和美学追求相称的文体……我们可以称之为“昌耀体”。正是这种“昌耀体”使昌耀和他的同代诗人明显地区别开来,成为一种独特的强有力的语言存在。“昌耀体”的明显标记,首先来自与汉语言传统资源的接通,由此带来了汉语本身的血质、底蕴和调性,带来了文白之间的句法张力,形成了他那时而苍劲姿纵、时而雍容华贵、时而高峻幽秘的文体风格。
而这“文白之间的句法”和“时而苍劲姿纵、时而雍容华贵、时而高峻幽秘”的“新古典主义语言”,是在古典美学规范下,采用现代语言,重新诠释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具有端庄、雅致、明显的时代特征。
这正是散曲所追求的语言艺术效果啊!
作者简介
南广勋,网名长堤老树,生于1948年,祖籍河北巨鹿县,居北京。现为中华诗词学会散曲工委副主任、中国散曲研究会常务理事、北京诗词学会散曲研究会会长。为中华诗词学会第一、第二届十大导师之一。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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