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安: 空山遇针记 | 《作家》-凯发娱乐亚洲

阎安: 空山遇针记 | 《作家》

“头条诗人”2024年8月第1期

作者:阎安   2024年08月07日 10:46  中国诗歌网    1370   

头条诗人

阎安,1965年生于陕北,现居西安。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延河》杂志社社长兼执行主编。

1e6d796467e87856be9a492559ee5fa



空山遇针记 (10首)


摘果子的人和一个奇怪的梦


我在火车上读你的书

也曾在略感晕眩的飞机上读你的书

一本讲述花朵 果子和孕妇之间奇妙关系的书

我猜想你一定是个摘果子的人 但并不专业

那些果子都是一座废弃果园里自生自灭的果子

你是一个隐居在郊外的果园看门人

一个在草丛 星星和露珠里做梦的人

你摘的果子都是枝头无主的野果子


这并不奇怪我最近做了一个彻夜不息的梦

一个关于你蓬乱的头发酷似鸟巢的梦

你端起一只瓷碗像穷人一样埋头喝水

在另一只蓝色瓷碗里 你养了一黄一黑两条鱼

你不停地把喝剩的水添入有鱼的碗中

然后不断压低身体 为了与鱼靠得更近

你和鱼亲密地低语 几乎是用嘴唇亲吻水面

仿佛一个梦与另一个梦在梦里低语

仿佛那条黄鱼是月亮和星星之神在世

黑鱼是可以像阴影一样穿越边界的使者

而你 假装在废旧果园里摘果子的人

正在完成一部关于星星、鱼和秤锤的创世之书



在黑暗中谈论雾和末日的人


我们还未进入传说的浓雾区域

你就在大家之中 有一副被凝视垂直放大的表情

和慵倦恍然中略含旋律感的音调

你一路上不停地谈论着雾

你说你的下半身或者身体的另一半

已在深深的雾中 被雾侵袭


我看到雾都在巨石蓬勃的山上

还有一小块在瓦蓝色的悬崖上

那里有一棵深红色的野生树

雾慢慢地坠落 垂直向下

把红色的树和瓦蓝的悬崖含在雾中

这一切你也看到了 但你视而不见

仍然喋喋不休谈论着雾和身体的关系


我们一同去一个雾的圣地去看雾

路途迢迢 半途上就到了天黑

黑暗中你仍然在谈论雾 甚至谈到末日


你说浓雾中有一只老虎因为风湿病在咳血

有许多穿红戴绿的男女在浓雾中失去了消息



论正确的桃花应该怎样开放


桃花你就等在春天开

在草丛里的白雪刚刚化完的山坡上开

在粉红的颜色中粉红地开

在简单正直黑乎乎的枝条上开

等那条花斑蛇在子宫形的曲径瓶里

伸了伸懒腰 正式睡醒了你再开

等我那个爱花但又怕蛇的小妹妹长大了你再开


等我梦中的怪物一个个都死完了之后

等我能把闪电像棍子一样握在手里

打蛇打偷吃的鸟打果子的时候

在我干干净净 没有一片落叶的梦里开



麦粒肿在一封信中熟睡


你来信说你将在一个梦里直接沉睡

在呈现着花朵轮廓的粉红色的梦里

像一条胎生的大鱼一样热血沸腾

你有能力吹出充满整座大海的气泡

让大海在大海的深处像鱼一样一直保持醒


在信中你还描述了包含在时间

和深度海水中的沉船 跳海者

佩戴着金属盔甲和海藻面具的自由落体者

有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种子 为了摆脱阴影

怎样像刺客一样 刺穿了万物的咽喉部位

像一颗麦粒肿一样就地选择安家落户


你还随信寄来了一些饱经沧桑的野生性杂物

几朵具有齿轮般硬度的旧向日葵花盘

我同情这些包含在旧事物里预言般的空

作为一种善待 我已把它们安放在雪和落叶之上


就像你信中尊重自我的睡眠 也尊重

一颗种子像麦粒肿一样选择在咽喉部位的睡眠

现在它们也在我的花园里 在星空下睡眠

野猫在夜晚的嚎叫也叫不醒它们



用一天时间思念孔子的样子


一整天望着天空发呆

天空一无所有

很像晚年孔子的后脑勺


一整天望着天空发呆

不留心晴空已是夜空

夜空中晚年孔子的后脑勺

像北斗七星一样

幽冥而灿烂



写在世界孤独症日


今天是世界孤独症日

请关心那些因为人所不知的孤独

而停留在3岁以前的玩具城里

在贪玩中忘记了回家的小孩


请关心那些因为父母离家外出打工

而停留在5岁的哭泣和思念中的小孩

请在一只打翻在地的墨水瓶旁边

像扶正无限倾斜的夕阳和向日葵一样

帮助他们扶正风中倾斜的身体和梦


请关心那些喜欢滑冰车 喜欢独自外出

被堵在墙角遭受暴力围殴 被父母和老师

共同唾弃从而停留在10岁左右的小孩

请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找到他

请在小巷和郊区的黑暗中找到他


请关心那些停留在3岁 5岁和10岁左右的

中年人 老年人 鳏夫独居者和情绪失控的人

叫出他们3岁时的名字5岁时的名字10岁时的名字

要大声地叫 温和地叫 叫魂一样地叫


把他们从黑暗中叫醒



吹气泡的女孩


她喜欢坐在阳台上朝着天空吹气泡

然后细心观察它们在风中飞翔 破碎

天气不好的时候 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端着干净明亮的水杯继续吹气泡

气泡飞上屋顶的样子很安静 很好看

又白又亮 像极了她做梦时的样子

和她对着镜子红唇皓齿独自微笑的样子


吹气泡的女孩 她有拒绝示人的秘密

正如她有独处症 孤独的花园

高墙围拢 野花顶着天空的蔚蓝盛开

不安分的蒲公英在天空飞呀飞

就像她吹到天上的气泡在飞呀飞

她喜欢待上整整一天 或者一个季节

和一只猫(顶多两只)守着慵懒的墙角

守着只有草丛和小花 野蜂和知更鸟

才能配得上的未名的寂静


吹气泡的女孩 她渴望气泡一样的轻

或者世界的沉重变轻时的样子

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气泡表演师

教会人们避重就轻轻轻地生

轻轻地死 轻轻地

就像永生一样

就像寂静本身



落在北方雪地上的芒果


这就是一种结在热带树上的果子

这就是一种离太阳和赤道最近的果子

这就是一种长得像太阳

但歪歪扭扭不像太阳那么规则的果子

这就是一种拉长了脸追逐太阳

但追到了紫红脸色还未追到火种的果子

这就是一种种子特别大 特别蛮横

把强盗的匕首也能折断半截的果子

这就是一种追逐着海边的旭日和山上的落日

从早到晚 从左向右 从右向左

不停地变换姿势啜饮光芒和能量的

像一个不停地化妆的大脑袋似的果子

现在它像一个红扑扑的孤儿一样落在北方

一场垂直的大雪刚刚停下来的雪地上

(扔它的人一定是一个比人贩子更狠的狠人)

仿佛一颗未能及时排除的歪把子手雷



空山遇针记


住在偏远的地方也好着呢

好大的雪

连鸟和老鼠都深藏不露

去世多年的母亲

遗落在墙角的针

露出了闪闪发光的自己



白光光的世界的顶端


今天我要描述一下世界的顶端

和略高于顶端的某种空白

沉默的空白 某种类似于虚无的空

但我看到了也许是人不该看到的东西

空白中盛开的莲花 白中之白

仿佛哲学家正在越权疗愈的贫血症患者

我也看到了最高处的白色的石头

仿佛时间的秃顶 被虚无独自享有

它们在看不见的时间中确切地浮现出来

占据了中性的位置 就像我的秃顶

孔子的秃顶 在悬崖上采摘寿桃的隐者的秃顶

中性地站在世界顶端的白和世界之间

仿佛一块用白光光的秃顶顶破了时间

的白光光的石头 在高于顶端的白中

给自己也给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留足了与时间周旋的余地



“头条诗人”总第987期,《作家》2024年第8期



论阎安诗艺魔方的三个密钥

——以早期诗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为重心的考察   /  熊英琴


作为以语言为家的人,无论诗的历程还是生命的历程,所有成长的秘密都在他语言里。1987年,《延安文学》破例发表了阎安长达二百余行的长诗《北方的愿望》,使他的诗第一次变成铅字。1993年,作为“子午岭丛书”的重要构成,阎安第一部诗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推出,距今已30余年。这30年,不论时代叙事还是诗学语境,都发生巨大变化,却也含括了阎安埋头写作、勤勉奋进成为一代诗人的艰辛历程。转至新世纪,当全球化已步入焦灼,新媒体、现代化对人和人性的物化与异化程度无以复加时,当代诗歌也面临空前的写作难度和危机问题。不过,相比诗坛、诗歌界出现的诸多“舍本逐末”的热闹现象,阎安似乎从未受其影响;保持依旧的诗者样子:低调写诗、不徐不疾。好像,他一直在时光外,又一直在时间里。

评论家霍俊明先生指出,1990年以来的文学尤其新世纪缺乏足够的命运悲剧感和直面历史与现实的强大精神力(1)。仅笔者陋见,阎安即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和人类命运感的现实主义现代诗人,他强大的精神膂力不仅显露于《整理石头》《玩具城》等代表性作品,也潜沉在第一部诗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中。如果真如一些学者所说,阎安的诗歌不是没人研究关注,而是有难度;那么,从《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解开阎安诗歌艺术魔方或寻得其中的几个关键密钥就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艺术需要神力的眷注,许多诗人甚至是天才,比如兰波等。作为当代著名诗人,阎安除了天生的才华性情和命运选择,也仰仗日月经久的大地泽育与知识蕴蓄。“大地”一词在阎安诗里常幻化为意象性的“北方”所指,一方面是与“星空”呼应的精神实体,也同时隐喻着整个存在世界。“大地”的最初发轫于中国西北的黄土梁深处,以他独特的沉默和恪守呼应过80年代中国诗坛的风云大势:“北方/在铅灰色的晴空下/贫苦的大山千百年地沉默着/我沉默着/……//而亿万年后/一个考古学家,会在/大海托起的荒原深处掘出我的化石/仔细端详着这个痛苦的凝固/天地间顿时充满沉思和追索/当榔头轻轻敲击化石/我的肋骨里会响彻大海的呼啸/——一个生命永不屈服的动荡”(《化石》)。像某种预言正发挥效力那样,此诗通过对困顿现实的坚守和穿透,诗人精神的挣扎与飞升曾在一个具体生命的撕心裂肺中奇迹般完成。《化石》一诗不仅是阎安早期人格形象的精神图谱,也构成《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诗集载体的核心基座,甚至“北方”“蜘蛛”“石头”“大海”等元意象无不成为之后阎安诗歌意象机制的重心所在。

至为重要的是,在《化石》中我们看见一个铮铮不屈的诗性灵魂所作的生命抗争,他不甘不忿的“躁动”是对荒凉、贫苦和委琐的北方高原觉醒式的期待与较量。曾经,在荒漠一般孤独失望的青海高原或陕北大地,在缺乏碧石青山、草色凄迷的时间深处,阎安尝试用诗去平息他内心积郁已久的失落和悲伤。这不止是一个青年所经的现实沮丧,也印刻着那个时代人的落寞背影。沉默的大地不仅孕育诗人生命,也给他不断奋发、出走和返还的强大动能。以一种故乡的永恒之姿,“大地”的贫瘠和荒芜让阎安在《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中一次次为它委屈、鄙弃、流泪、诅咒、祈祷;并以诗的形式在对故土的大风、大瓦、大柏、大河的一遍遍吟诵中逃离,也在逃离中归去。而如诗人所言:“《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是用结构性的元文化意象、用神话的方式对现实、时代和世界发动了一场战争式的反抗。”阎安的诗一开始就是从生命、泥土、大地、海洋、自然中长出来的,阎安的诗歌土壤是风、是灵魂、是没有地平线和门把手的时间本身。透过阎安诗歌每一次结集出版时命名的在地性亦可得知,诗人对物性本体的擎力,比如《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之“大地”,《玩具城》之“城”,《无头者的峡谷》之“峡谷”,《自然主义者的庄园》之“庄园”等,“大地”可谓阎安诗学不竭的源头。因此,对“大地”的凝望和护守不仅作为诗人阎安的来处与旨归,是他贯穿如一的诗歌品质和内在精神,也成为打开阎安诗歌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进一步说,自《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或《北方的愿望》,阎安就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并交付给了北方大地与诗歌艺术。他决定以诗的方式活着,以诗来痛或者爱。阎安与诗的结缘起于1980年的延安大学中文系或是更早,但他选择以诗存在则是第一部诗集的正式出版。后记中,不到30岁的诗人郑重写下:“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候,我企图用写诗孤注一掷地实现抵达和超越,是自身生命和现实世界的必然性所致,身不由己。我意识到了人类生存和它之外的事物间存在的实际意义正在遭受拒斥,我迷信人类在未来的克服中将会完美。这使我把写诗视作生命最高的、唯一的出路,把它变成了用以接受和完成使命的庄严仪式。使命意识激起了内心的风暴,内心的风暴迫使我写诗。我在创作每一首诗歌时所无法回避的这种内在的大震荡,我不敢说它们已在我的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实现,但我敢说任何时候我都在全力以赴,我对我诗歌品质的重视胜于对生命的重视。”(2)这段纲领性的陈述不止是一个诗坛新人的肃然宣誓,也是一份精神自觉者对文学事业和历史光勋的不悔承诺。30多年过去,阎安依然恪守于此,日日写着,仍觉得平素庸常于他的写作是一种干扰。以诗为生,且如实做到了曹谷溪先生的“断言”:“他的诗,是中国当代诗坛的新探索和新收获,它显示出诗人在当今诗坛上无可争议的位置。”(3)

不过,《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更大的价值却在于,阎安由此确立的与“大地”同在的诗歌立场——“在一切的背后/我看见了蜘蛛,我还看见/在一切的背后/光明与黑暗共同消长/……更多的时候/我也是一只寂寞和绝望的蜘蛛”(《蜘蛛》)——即站在时间之外、做方向性的写作。成为一个方向性的诗人,这对写作难度和思想界域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反观后来阎安有成就的作品,必能切身感知诗人对所处时代及其精神特质的深刻概括与理性超越。而通过《青铜之音》《呵!人面鱼》《蜘蛛》《大河以西》《落在北方雪地上的芒果》《其实我们充其量也只能属于祖国》等文本细处,我们清晰看到,阎安早期诗歌目标和努力倾向与之后诗歌道路的一致性。作为当代诗坛具有明确写作方向、精神谱系和整体构架的总体性诗人,阎安诗歌的难度来自诗人沉郁的思想担负与文学立场,以及某种近乎苛刻的痴绝和极端性清醒。为此,他始终站在“所有事物的后背”和“暗处”悬空自己于光芒之外,而“光芒之外我是自给自足的蜘蛛/终日饱食幻想和痛苦/与大地同在”。故“大地”及其方向性喻指不仅启示着阎安诗歌物质性和精神性的存在维度,也标明阎安诗学图谱和体系结构的元点先在,成为我们进入阎安诗歌艺术的一个显豁门径。


1993年8月版的阎安诗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以“最后的青铜”“水之诞辰”“向月亮逃亡”三辑共收录48首作品,外加曹谷溪《生命:与土地同步震颤——读青年诗人阎安的〈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代序)》和诗人《后记》。阎安曾提及初稿交于1989年而刊印稍迟,其中诗作多写于80年代即诗人而立之前,此时他正处于大学毕业、随即工作并结婚生子的“困顿”阶段,却已在《星星》《朔方》《延河》等刊物发表诗歌。虽然诗集在当时的流传范围不大,诗人自己也表示不够满意,但它仍然获得了叶延滨、邹静之、梅绍静、宋逖等诗人的极高评价和专业认同。一个鲜明有力的证据是,阎安凭借这部诗集成功入选1995年《诗刊》社的第十三届“青春诗会”。故《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无论从版本文献学还是诗人作品解读等层面均有巨大的研究价值。

探究阎安诗歌,一个最为重要的维度是他的意象谱系。目前为止,阎安诗中的北方、大地、鱼、石头、蜘蛛、大河、巨鸟、黑铁、太阳、秦岭、飞机、镜子、祖国、故乡等意象群落是构成其诗歌体系的机要元素。《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大体凝集了这些后来在阎安写作中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体。以《青铜之音》为例,诗中出现了大地、青铜、大河、石头、大枭、村庄、东方、兄弟、钢铁、大风等阎安诗歌脉络的主导性意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此诗与海子1984年完成的《亚洲铜》一样,共同呈现出对“文化寻根”的史诗性诉求。彼时远在陕北的阎安自然没读过海子,但他们的写作一开始就意在直取民族诗学的源头与骨心。而从诗集扉页上选摘的《自言自语》亦可窥见这位青年诗人的雄心与勇力:“这史前时期就已暴露在光明中的巨大石崖,它经历了远比人类更为久远的风化史,背倚它那刀锋般不留余地的寒冷和无所不在的壁画、图腾……即使月黑风高,我们仍以光明的名义发言。”(4)回想起笔者某次翻阅的阎安诗学札记之《整理中国》卷(2004年),即可明了《自言自语》以及《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与《整理石头》等诗集(且不说《整理石头》一诗本身完成得很早)之间某种不言而喻的渊源性与谱系性关系。

确然,阎安的写作从充满北方粗粝质感的“青铜之音”开始,故土北方以其岩石和青铜的质朴、坚硬与辽阔深入他的语言根柢,构成他意象独具的诗美风貌。而一直以来,阎安被称为“异数”或“独行者”(一个罔顾诗坛关注度兀自写诗的人),其学理原因或在于此,在“阎安的文本呈现着个人观察世界的不可重复的角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不可重复的个人语言”(5),即诗质语言的风格化与极致性。事实上艺术是艺术家们独自修行的事业,优秀的艺术先在地要求鉴阅者,甚至希望引领鉴阅者与艺术家一起遨游创造,以臻完美。换言之,即使诗人亲自告诉你,解开《与蜘蛛同在的大地》的钥匙就在《易经》和古斯塔夫·多雷的画里,我们也未必找得到那扇适宜自己的门。而艺术是开敞的,诗歌从不拒绝任何人,谜底或谜面都在“谜”里。作为语言的艺术,读阎安的诗得从语言开始。

应该认识到,阎安诗歌语言之“特别”,比如它的整体性、浑一性和诗性原在感。不同于海子富有神性和灵力的语言,阎安的语言有它来自大地、海洋、自然或生命的内在统一性,有神话般迷离的创生力。他以意象统筹一切,而想象从来是奇异的,诗思在天使与魔鬼间穿梭流盼。20世纪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中期望中国能出现弥尔顿、拜伦、雪莱似的天才型魔鬼诗人,“这种摩罗诗人敢于打破常规,敢于打破旧套,敢于打破平庸,敢于打破一切教条,敢于独闯新写法新天地。”(6)尊崇屈原、睥睨西方的阎安也有这般愿景与期待,所以他充满突破性和变幻力的作品,他魔术师般奇趣无穷的造境,以及颠覆俗常历史、平庸固见的朝向永恒之物和未来诗学的思想寄寓会被人误以为看不懂的“异数”或“特殊”。阎安诗歌艺术的“特殊”首要体现在语感上,他坚持语言的神话性力量而不仅仅从认识论的角度把它当作“词”来使用,他试图以一种本体性的修辞法周全语言的主体性而不仅仅以人为主体,他真正地信赖语言、进入语言内部并力求创造它。质言之,阎安是一位相信语言的“魔法”并竭力拥有它的诗人。当他一次次徒手搏取闪电,作为赋有神话力量的语言实体几或照临光顾。这也无疑决定了阎安诗歌的独特性、个性化和不同凡响,包括语感的坚实自我与无可替代。其次,为意象。阎安是一个现代诗人,在坚硬浑阔、光泽深厚的语言背后,是他站在时代暗处对现代性的命运沉思和人性关注;但同时阎安是一位自然主义者,这意味着他的意象选取与词语调用有多重变形与转喻,即自然物象的种种替身与原神之间的悬崖(参阅《自然主义者》一诗),譬如近作《一次难以描述的囚禁实验》《驯养师之歌》等诗的精神质询与现实喻指之间有鸿沟,也是文本的门槛与难度。最后是结构,无论小诗《空山遇针记》、组诗《阳宗海的鸟史和时间简史》(7)或诗辑《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8)系列,阎安的诗艺源于美术学,他对绘画、建筑甚至雕塑等极为通晓,亦有学者称其为“语言建筑师”(9)。阎安的诗歌结构从宏观的系统架构、中观的诗集布局到微观的篇章节句等,均有讲究,且呈现出某种本源性的宇宙运行规律与人性法则的诡谲秩序。从这个角度,阎安的语言炼金术或可称为结构术。至此,通往阎安诗歌艺术的第二个密钥是“语言”,而语言是桥也是墙,需要我们虔心叩取。


今天说起1993年《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很容易让人将其看成“欠火候”的初始之作,但这并不能抹杀该诗集本身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不仅在于其语言经验、思想容量、结构体式以及诗歌美学都是“阎安的”,甚至有一些具有“启示性意义”的重要篇幅,还在于这种源头性质阶段的写作对此后阎安诗歌走向不可取代的奠基性。因为它是阎安诗学功筑的开端。换言之,只有从连贯性和谱系性的基础上深刻理解阎安最初阶段的诗才能真正贯通或把握此后30年间的阎安诗歌作品与诗路历程。譬如《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所显露的阎安作为诗人禀赋的语言能力、卓尔不群的意象方式,尤其神话般、寓言性的、混蒙质朴的运思机制。以及《崇拜》《大柏在上》《巫颂》《隐居西北》《祈祷》等篇所昭示的阎安独特文化背景与地缘结构,由不断成长而愈渐广博、深厚的复杂诗艺和人性涵咏等,亦如霍俊明先生所言,“这一主导性的空间意识和本源性的心理结构是时间意识、生命机能和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在求真维度上的彼此呼应和相互打开……这个地质勘探员,一直在‘整理石头’及其同时关涉的宇宙和人身兼而得之的维度”(10),为我们探究这位“结构主义者”和他的时空制作提供了有利条件。

事实上,诗人曾“像一个包袱一样被抛弃在西北荒原”——“这是平常的背景/我蓄谋已久纵身一跳 我/经不住横空出世/再一次落入西北大地”(《隐居西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巨大的反叛、暴戾和源源不断的冲撞之气与英雄力量是他生命的出口、向命运宣战或突破的方式。“在更深的黑暗中/在嚎啕痛哭的中心/我渴望伏地生根/上与枭齐下及水深 我渴望/同时沉入风暴与群鱼之中”,《大柏》等诗深刻展现了诗人拼力挣扎、与世界对峙与时间博弈并同生活较量的痛与泪,以及诗人独具的傲骨和灵魂独行的庄严。不可否认《与蜘蛛同在的大地》有瑕疵,比如诗艺锻造、一些篇幅的大而无当,却同时说明了阎安写“大诗”的愿力。而除了“蜘蛛”“石头”等根意象的诞生,诗集所崭露的阎安语言之独异、浑然的时空意识、文化思考和使命感,以及由此形成的阎安诗歌美学原型也是令人生叹的。且引用30年前曹谷溪先生的光辉预言与诗学先见为证:

阎安长久以来,一直近乎本能地对土地、民族和人类命运倾注着强烈的关注,具有积累并化解中西文化的深厚功底,在强烈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促动下,形成了精神世界比较纯粹的集反叛性和创造欲念为一体的状态。在诗歌创作的观念上,民族传统与追求统一、自由、人性的现代精神碰撞,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思想感悟;在诗歌艺术手法上,能居高临下地掌握和实现大情、大理、大意和大象的生命式的组合,追求并自然呈现一种悲壮、粗犷、浑厚和深刻的诗歌艺术之大美。

阎安的诗,常常将思考伸向混沌时代的祖先,伸向人类文化的源头,然后横贯古今和整个存在的时空走向,面对整个人类,在深层的文化思考中,显示现代的甚至是超现代的精神,为中国新文化乃至人类新文化的重建和再生,感悟一种启示。在诗中,诗人为我们设置了历史、现实、未来的空间,并使三者处于过程中,在过程中构成复杂的统一,从而给人一种立体的力感和大生命的动感,反映出对人类有限和无限辩证统一本质的深刻把握。

是的,阎安的诗正是这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真正成熟的大文化诗!(11)

无论如何,我们应从更广阔的诗歌技艺、精神征候、思想视域和时代境况考察阎安的诗。当一个时代已没有“绝对的词”能够获得共识和神力,诗人之曾经赫然活在语言的乌托邦里:“这是没有风景的地方/在石头和荒凉的重量下/沉郁的韵律波及天际,更远的地方/为了那个命定要进行的寻找/我 走 来/我迫使自己成为风景”(《下沉》)。这种历史性的回溯和诗人吊诡的写作命运以及暌违失修的“时代之物”,其如“玩具城”,如“无头者的峡谷”,无不是提醒“……作为诗人和批评家不应当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应该是考察者、测量者、介入者甚至行动分子”(12)。对于“时间患者”的种种,30年来,阎安所持续进行的深刻反省与文化批驳已成为诗人写作的一个精神源头和思想内质。正如《一个现代汉语诗人的修炼札记》所言:“强调着当下存在的新鲜感与创新性,那个得体而优雅的强度与浓度。追求极端和精确性是诗歌的本命,它追求那种弥漫至全部宇宙的极端性和人的、语言的极端性与精确性兼而得之的局面。”为此,诗人在《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之后写下《鱼王》,在《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之后写《大海允许你宽阔》(13)。其实包括《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整理石头》等每一部诗集,阎安都在思考并解决“药”与“病”的问题。而要真正理解阎安的“大文化诗”,需要对时代、历史和人类命运进行综合性的洞察与瞻望,需要挈领“文化”这枚槃礡深渊的智慧之钥。

作为艺术性、思想性之外的第三个价值维度,阎安诗学的文化性集中于“石头”寓象及其思想体系,包括它所凝驻的自然与人性的永恒。通过精神修辞与及物比兴,诗人意在解决人间问题,为此“我在风中我也在水中/在水中,我将是人面鱼/所有凄苦的表情都在水底深藏/在风中,我将是超越水面之鱼/其名为鲲,怒啄苍天//我终于懂得了我亲爱的人民/我熟悉他们,我必须/与他们同行”(《绝对高度上的风景》)。而从土里的蜘蛛、水中的鱼王、天上的巨鸟、这个世界的人民到宇宙中的石头,诗人希望透过大理、大情、大意和大象的眼睛建立某种超拔时间的永恒之物。当“我终于恍然大悟/我的血液从泥土中走来/从石头中走来”,“石头”终于从“一只鱼一样在土里游泳的蜘蛛”和“众鸟之王”飞升而出。作为阎安诗歌的意象之王,“石头”诞生于《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其内蕴精神的葳蕤并成熟为阎安思想之标识的漫长过程贯穿了其后诗集的每一部。由此可知,阎安庞大诗歌王国根脉主体的具足性与生长力。作为地球文明史、生命史和自然史的象征与炼化,“石头”是阎安从物性与人性的边际与沟通中提炼的不朽之物,承载着宇宙和人类文明的运转奥秘。不止荣格,阎安诗中的石头也是“存在的无尽神秘,心灵的具体表现”(14),它凝结着人们内在的情感、精神和经验,拥有能够使之永恒并予以传承的神秘力量——“仿佛一块用白光光的秃顶顶破了时间/的白光光的石头 在高于顶端的白中/给自己也给一朵盛开的白莲花/留足了与时间周旋的余地”(《白光光的世界的顶端》)。目前为止,“石头论”是阎安诗学图景的文化域度与最高玄机,它代表人性与自然流离共生的历史演化与深度,并在时空证悟中给未来以启示:“一个人刚刚走过荒原/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比石头更为坚硬的石头愈长愈高/在风中,我的兄弟”(15)


结语

阎安提及《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实际写于1985年前后,回想起恍若隔世。曾笼罩的时代场景和精神氛围,人们怀着饥渴沉醉于各式新的或似乎新的思想、生活、观念而向外奔走,在诗里化为一种强烈的出离姿态。毕竟《与蜘蛛同在的大地》首先是关于文字的严肃的斗争,为了高更的画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凯发娱乐亚洲 是谁?”(16)为在相对之中寻找绝对而“终日饱食幻想和痛苦”。准确地说,阎安最初的诗产生于梦想与现实的两难,因受着某些根性问题的现实折磨,便以热血青春和生命震颤投入其中找寻答案。关于处在时间和空间交叉点上的人,作为瞬息和有限而存在的真相,阎安以“大地”为肇始进行人生根底的追究。因而诗集最震撼人心的便是阎安身处困境的生存纠葛与寻求光明的坚韧勇力,却“落地生根”,通过无保留地剖示每一瓣心灵之泪,每一次造就诗人思考的物理动机、生活悲欢连同其后的文化追问与历史斟察,创构了阎安诗歌厚德载物的思想韵致和广博度。

其次,“这印刻诗人音容笑貌、爱恨憎恶,甚至他隐秘幸福与创伤的个性之书,语感岂可蒙羞。当打开那本灰色的语言之网,旧日尘土的凝视,与大地同在的蜘蛛,全历历活了起来。像解开某种封印,你见识阎安语言的魔力以及时间深处的暴风雨。危机,觉醒;文学,顿悟。他何曾掩埋自己。作为诗人立身的锋刃,范畴与教条的污垢罔顾语词魅力,砍伐和创造之功直抵艺术绝壁,豁目光彩坦露。关于事物或人生的智慧,文化屡屡。阎安以他难于避免的诗兴在意象洪流的思想中隐藏试探,藜真诚的桥梁,沟通于晦涩概念的积木之外。所有栖身的石头开始分离,他叙述隽永的神话劝说人类形象的意义图解,以及诗的怀抱。”(17)正是通过本体诗化和诗的本体化,艺术的直觉、体验、想象、启示和蔓延其中的诗意岑参与个性风采,阎安确立他卓尔不群的语言艺术和生命哲学。

最后,词语存在与历经者的本体密切相关。30年来阎安的写作在变化中创格突破,作为总体性诗人,每部诗集均有基本框架,整体布局更是绸缪深远。其框架包括意象体系,诗歌切入点、词句构造和主题延展等向度。像一颗颗小行星的锻造,阎安最终是要建构苍茫宇宙的。成为拾光之镜的特别,阎安的诗语诗思以一种极具个性的生命气息、文化调性、艺术节奏和造型色彩区别并超出其他诗人星球。为宇宙而诗,阎安独树一帜的鲸鱼气象与石头哲思,将景物、生物、建筑、时代、生命乃至人性的善恶美丑,以一种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力量倾泻下来,其万类融通的诗境蓬勃又克制。正如诗人所言:“诗歌的逻辑不是一个生活的逻辑,而是神话的逻辑,我甚至确信仅在人格范畴内成就不了一个杰出的诗人,它要仰仗一种根植于人文又超越人文的语言的极限性创造之功的彰显。语言才是人类终极意义上的家!”(18)如此不留余地地住在语言里,以诗为家,通过调用词语的“魔圈”并在意之链的触发和牵引中贯注生命史、文明史与自然史,阎安成功建造他“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的诗艺魔方,为当代文学研究和诗歌功业提供卓越资产。

(作者系商洛学院人文学院讲师、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与当代诗学。本文系陕西省区域人才项目22rczx01“当代陕西作家经典化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霍俊明.无能的右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2.

[2]阎安.与蜘蛛同在的大地[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110.

[3]曹谷溪.生命:与土地同步震颤——读青年诗人阎安的《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代序)[j];阎安.与蜘蛛同在的大地[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6.

[4]阎安.与蜘蛛同在的大地[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扉页.

[5]宗霆锋.纸上“玩具城”及其语言建筑师[j].阎安.玩具城[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216.

[6]刘再复.莫言成功的三个密码——2014年12月2日在香港公开大学与莫言的对谈引言[j].华文文学,2015(01):5-6.

[7]阎安,叶德庆,海男,施施然.时间中的蓝色风暴[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21.

[8]阎安.梦想诊所的北方和雪[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

[9]阎安.玩具城[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213.

[10]霍俊明.在众多的眼睑下做无人的睡眠[j];阎安.自然主义者的庄园[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3.

[11]曹谷溪.生命:与土地同步震颤——读青年诗人阎安的《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代序)[j];阎安.与蜘蛛同在的大地[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1-7.

[12]霍俊明.“绝对之词”与“弃置之物”或发现之心——关于9位诗人新世纪写作的一份阅读笔记[j],扬子江诗刊,2013(04):14-18.

[13]阎安.大海允许你宽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

[14]吴晓.宇宙形式与生命形式——诗学新解[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67.

[15]阎安.与蜘蛛同在的大地[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5-65.

[16]周国平.诗人哲学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

[17]笔者.阎安诗与诗学阅读笔记,未刊发稿.

[18]阎安.诗歌的逻辑是一个神话的逻辑——独角兽诗学札记[j].草堂,2020(9):14-16.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欢迎 评论

诗人热力榜

诗歌热力榜

诗讯热力榜

诗人活跃榜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