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来诗集《入海口诗札》出版-凯发娱乐亚洲

1987年底，陈波来从贵州来海南，成为一名闯海人。《入海口诗札》是陈波来抒写海南观察、海南经验及海南故事的诗集，于2024年6月由南方出版社出版。陈波来将其厮守多年的入海口所展现的淡水河流向海奔赴、入海融汇等自然属性，与自己在大特区开发浪潮中的个人历练加以观照与契应，持续数年写下自己的关于人生、情感和梦想的诗性记录。诗集将入海口作为文学精神原点，具有地域性标识，是不断繁荣发展的海南海洋文学的一部分。

陈波来，1965年生，原籍贵州，已出版《碎：1985-1995》《入海口散章》等多部诗集，系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作协诗歌创委会主任、海口市作协副主席。

入海口处有“故事”

——序陈波来诗集《入海口诗札》

张德明

在当代中国诗坛，主题写作已然成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艺术主潮，不少诗人从自身的生存环境、知识阅历和个体经验出发，抓住一个重要的题材和主题，多维观照，集中用墨，写出了一系列与之相关的诗歌作品，以此来将自己的人文情怀和审美诉求彰显出来。主题写作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让诗人的情感输出有一个具体的附着之地，让诗人的思想传达有着真切的寄寓之物。寓居海口三十余年的诗人陈波来，对大海的关注和审视由来已久，尤其对入海口这一独特地带的自然风物和人文特质深有体味，近些年来，他持续以“入海口”这个富有意味的地域为聚焦对象和抒情目标，从不同来向度来展现与“入海口”息息相关的情绪和记忆，同时也将自我对于海洋世界的细致观察和对于个体生命的深峻思考加以有效的阐发。

从地理构造上看，入海口绝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空间存在。它是大江大河的归宿地，也是大海大洋的边界处；它是陆地世界与海洋世界的交接点，也是潮汐涌荡和日月升降的观望点。它是渔民出海的起点，也是船夫们归航的终点。总而言之，入海口处，有风景，有人物，有故事，有传说，始终洋溢着诗情与画意，值得诗人们挥洒笔墨，用心用情地去书写和咏赞。诗人陈波来显然意识到了这里蕴含的诗意美学，他从“入海口”出发，沿着不同的思维径路去垦拓情绪发散的表达空间，以如许分行的文字来纵情抒写由“入海口”触发出的斑驳复杂的情感与思想，从而绘制出了一幅别具特色的“入海口”诗学图景，给我们带来了阅读的惊艳和精神的满足。

在陈波来笔下，入海口首先是迷人景观的荟萃地。这里有丰富的植被，许许多多海边的植物都显得精神饱满，生机盎然，“从内河蜿蜒向入海口，夹岸/葳蕤：高低有椰子树、榄仁、黄婵、三角梅/以及紧贴沙滩抵近海浪的鲎藤”（《秘密》）。这里有萌态可掬、令人爱恋的鸟类，“白鹭突然变得迟疑、紧张/似乎不敢相信/它晃动着细长的脖颈和小脑袋/对于海那边送来的一阵快意雄风而言/它的神色，显然悭吝了一些”（《退潮》）。这里有常常能见到的美好的月色，它总是“悬置高处，而发着光”（《关于月亮》）。这里当然少不了流水和海风，诗人写入海口的“流水”：“说到流水，流水就来了/从远山来的，从云上倾注而下的/一路跌跌撞撞，此时都换了闷声不语的样子/大海倒坦然，一直在入海口/喊来喊去。喊出的白色浪花和涛声/都是流水所向往的”（《闲事》），从远山和远天奔赴到大海的流水，终于在入海口汇聚了，它们为眼前叫喊着的白色浪花和涛声兴奋不已。诗人写海风：“对于一个来自山里的异乡人/只有吹了半年的，呵，不，吹了/三十年的入海口的风/是唯一的清凉”（《风》），风的颜色和形状也许无法描述，但它带给人的清凉和爽适却是深入骨髓的。这样一来，无时无处不在、总是带给人舒适和凉爽之感的海风，无疑也构成了入海口无法忽视的风景。

其次，入海口也是窥望海洋世界的极佳观察点。在这里，诗人不仅看到了海浪、潮汐，也听到了涛声，还目睹到海边人家充满奇迹和梦幻的生活情景。诗人这样来叙述涨潮和退潮的迷人情态：“涨潮时许多可疑的漂浮，从入海口来/缓慢又坚定，拽着云影奔向曲折的腹地/那是被称为中游和上游的一段/林木葳蕤，水趋于甘甜/而当水流迅速退回入海口/大半个河床裸露/停泊的船仿佛遭遇搁浅”（《涨潮或退潮》），这首诗将“涨潮”与“退潮”这两个发生在不同时间段落的海洋现象连在一起加以描述，既显示了诗人对海洋关注已久、品味多时的心理事实，也将其对潮汐涌动的海洋世界如此着迷和痴恋的情绪征候形象地折射出来。在《惊醒》一诗中，诗人还以“河道惊醒了我”为关键语，引领我们去关注在大海上劈波斩浪、清晨满载而归的渔民们清晨的繁忙生活：“清晨的河道惊醒了我/一条条从入海口返回的渔船，一阵阵/哒哒声响的马达，被藏起的波涛/又全都亮了出来/像从空中攫取的鱼群，从大海深处/网住的云朵，历历可数/碎冰块压实了船舱，也使马达/沉重又高亢/沿河堤岸跑过一辆辆快车/早起而忙碌的人，在曦光中/留下剪影，清晨的河道惊醒了我/也惊醒了这座滨海之城”。

在陈波来的笔下，入海口也是人情世态的重要观照地。入海口连接着海洋和陆地，也将海上生活和陆地生活的两类人有机串接在一起，让人们彼此之间心心相印，相濡以沫。陈波来有一个要好的哥们，名叫“阿星”，他有好几首诗，都提及这位可爱的兄弟，其中《渔民兄弟》写得最为集中和生动：“潮汐乱了，或者说潮汐/来去已经不让我心中有数了/阿星也没打电话，他的船还在海上//大海太大，一滴海水也没法有/咸涩的边际，他的船/难以靠岸歇息，颠簸也没有边际//阿星会记住我的话，我这里/有一瓶酒等着他，50度的汹涌/给他止息，给我潮汐”。大海上潮汐层起，海风劲吹，而那位出海捕鱼的渔民兄弟阿星一直没给他电话，站在入海口的诗人显得如此的焦虑和担忧，但内心又在默默地为自己的兄弟祈祷和祝福，他确信“阿星会记住我的话，我这里/有一瓶酒等着他，50度的汹涌/给他止息，给我潮汐”。在入海口处，诗人不仅为海上渔民的生活牵肠挂肚，也对人们的陆地生活处处留心，《某夜》一诗，就将一个少女伤心难过的情态简洁地描摹出来：“从老街斑驳的甬道，少女/转向一侧的脸，灯光照见了一半的泪痕/深夜十一点的老街，行人渐少，车辆/如低垂的眼皮，在入海口的灯影中眨闪/少女之前的哭泣，只能关乎一起/与眼前景物毫无联系的事件/比如初恋的背叛，以及争吵后/手机上一阵拨不通的关机提示…… 少女的悲伤/是那么具体，难以自抑地走上老街/黑夜借灯光照亮又很快掩盖/她不情愿示人的泪痕，我假装/没看见，拎着打包的两客老盐柠檬水/像影子一样，匆匆而过”，出于对人间冷暖的关注和关心，诗人显然注意到了眼前这位少女的悲情实景，但为了不让那位少女尴尬，诗人又有意假装自己没看见，“像影子一样，匆匆而过”，这个细节所折射出的诗人时时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文情怀是赫然可见的。

在陈波来眼里，入海口还是自我生命的寄寓所和品味宇宙人生奥义的重要出口。诗集中有一首极为精短的诗，名为《入海口箴言》，这样写道：“要克制。诗/听从了经营//短，不放任/情绪的恣意流淌//且一开始，就/确知河道尽头”，这首有着“元诗”意味的诗作，既可以看作诗人创作这部诗集的基本诗学态度的高度概述，又可以理解为诗人由此展开诗意人生的精神指南。在另一首诗里，诗人则自己视为一条“入海的河流”：“入海口，可望又不可及/甚至可以掬捧在手又不可确知/河汊纵横，万流归海，是个大事情/我看不清入海口很正常，我看得清入海口/也只是侥幸，我是那条入海的河流呀/还是那个惝恍于岸上的人/同样是在心上悬着一块石头/我经常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成了/另一条河流甚或别的事物”（《说到入海口》），对入海口观望既久，思忖多时，结合自己从贵州的出生地大山来到海口这座面朝大海的城市居住、生活的人生历程，一种奇特的移情现象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诗人也恍惚之间感觉自己化身为一条河流，在入海口处感受到生命的激荡和灵魂的冶炼，生命因此得以升华和超越。更多时候，诗人还是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观海者”，他在大海那里接收到许多生命的信息：“我多半是从一条河流眺望大海/眼光撕开一道口子/我从未想过曾经向那一片遮天蔽日/的海蓝色，倾注了多少的浑浊/一条河流终于走到尽头/从一条河流的立场，我再也找不到/带着具有辨识度的泥沙味的一朵水花/汇融本身，意味着一方弱小的/最后消减与丧失。水在迅速增加/但品味不必遵从生活的咸淡”。“品味不必遵从生活的咸淡”，人生自有不断摆脱弱小汇向高处的期盼，这就是诗人陈波来在入海口处领受到平实朴素却又不乏深刻的生命哲学。

对于热爱大海，钟情于海洋抒写的诗人来说，入海口绝对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富矿。因为那里的景色旖旎迷人，让人悠哉游哉，乐而忘返；那里的故事丰富精彩，总是说不完，道不尽。出海口还是一个充满复杂、矛盾、挣扎、奔突的动力场，在那貌似平静的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涌动，这与我们表面平静而实则波澜频起的人生和心灵状态有着天然的同构关系。我由此相信，以“入海口”为烛照对象和聚焦目标，诗人陈波来还会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作品来，还会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和感动。

是为序。

张德明，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入海口诗札》诗选

在入海口

有关那只豹子

这些年话题很多，不少人

赶来，从黑暗中抓取

一闪而过的豹斑，麇集的意念

像深色纽扣，扣紧想象的外套

一般来说，豹子习惯性

被人豢养在体内（如其所言）

又在养豹人的叙述里

充满隐喻和低沉的鼻息

随时，巨大的斑斓的身形

从面色灰暗的养豹人

跳脱而出，幻化为空中

要命的一跃，或伤心的诗句

我不需要这只豹子，在入海口

我正用身体一点点喂养

一只银色的虎头鲸

迷恋

开始迷恋流水，也就开始迷恋石头

一些匆匆消散，一些持久不化

草木做不了看客，人也是，仅能

将自己稳住一些时日

汁水丰盈的肉身很快枯索凋零

如此看来，甚至石头也莫过于此

就算它是大地最喑哑的骨头

那流水带来的秘密的销夺，无一独善其身

唯有入海口，令人肃然起敬

它要将这一份万物同悲，完好地

安放于大海。它对如何是完好的迷恋

近乎偏执，一直在拿沙堤反复修改

无题，或者雨

一场雨水就足够了，欠下的债

会变得湿重，最后压垮一匹骆驼

也把将信将疑的旁观者，拉到玻璃面前

要么看到明澈的下一刻，要么面对

模糊的自己，在无法自我擦拭的

道德的天平上，有时候自己是含糊的筹码

有时候需要哭喊，没天没地的

直到一场雨把那躲藏的根柢拽出来

雨水

海水的蓝色不变

大雨三天三夜，天放晴

浑浊的只会是远道奔来的河水

你看到的一片浊流，在入海口弥散

海水仓促后退，闪避，空气中一片哗然

但浊流最终消失于蓝色海水

即使那一脉，独自远逸的

那样的浑浊于大海什么都不是

那么多人从山里来到入海口

那个走得最远的人

再也没有回来

入海口清淤

金属的嘶吼响彻入海口

额外一份秋凉，潮水为之低落下去

这是难得的清淤季，是入海口

卸去经年积重与沉疴之时

会有更宽敞的胸怀，抱住更多避风的船

会有更深蓝的海水涌入，带来

更多密如繁星的鱼群。现在我们

听任挖沙船黑黢黢的挖斗粗暴地深入

灯影中如绸缎柔滑的河水

不停绞动的钢索吱吱作响，一股猝然之力

从水下，从我们习以为常的迂缓中

一点点掏出陈腐破旧的河床

现在一阵海风扑面，我们和入海口

同时啊啊地喊出声来

观海者

我多半是从一条河流眺望大海

眼光撕开一道口子

我从未想过曾经向那一片遮天蔽日

的海蓝色，倾注了多少的浑浊

一条河流终于走到尽头

从一条河流的立场，我再也找不到

带着具有辨识度的泥沙味的一朵水花

汇融本身，意味着一方弱小的

最后消减与丧失。水在迅速增加

但品味不必遵从生活的咸淡

父亲

我得面对大海，我得

面对大海无边的蓝色与浩阔

长久的凝视与倏然的心灰意懒

因为大海蓝得没有出处，浩阔也是

让我们回到小船出发的洄流港

被他抓住手，他黧黑而多皱的手

抓住我们摇荡的心，按在

柴油发动机油腻的摇臂上，船

始终在摇荡，他笠帽下始终是

沧桑而慈爱的眼神，像被抚摸过的大海

位置

梦中写下的诗记不起了

我曾对明天赞许过，那是一首好诗

早上，阳光明亮得有火焰的样子

车辆穿梭到晚上，像在搬运什么

路边小树林、窗台、楼道、门

光亮中秩序井然，悲喜没有位置

像我的膝盖可以摸出，但酸痛没有位置

像我的天空可以看见，但梯子没有位置

我一直想从黑夜那里

把那一首好诗找出来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