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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仰天长嘶,叫醒了所有的星星(发表在《诗潮》上的散文诗)

作者: 2020年06月06日17:42 浏览:782 觉得不错,我要


顶撞落日的牛


黄昏的时候,我家的牛,把落日给顶撞了。当我奔跑着去告诉父亲时,落日已经流出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整个村庄都染红,瑟缩着。我万分惊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的父亲却对此无动于衷。

我家只有一头牛,再多一头就会占满整个院子,再少一头,院子就会被风吹跑。一头牛,在夜晚时,躲在黑暗中,它很少说话,只是用它稚嫩的角顶着天上的星群。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在一个寂静的秋夜里,我隐隐地听见某种声音在涌动着。我悄悄起身,来到院子里。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它——那头牛,它弓着身子,两只角顶着苍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而那正在缓缓下坠的北斗七星正卡在半空。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泪流满面。我的泪水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还有一次,父亲把这头牛委托给我照看。我们一起去森林边的草滩上去。它吃草,我吃野山楂。我们各有所爱,但是都保持同样的姿势——低着头。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常常自言自语:要想吃一口饭,就要学会低着头。这头牛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在吃草的时候很少抬头,也很少说话。

有时候,我和这头牛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在清晨时去河边散步。我想顺着流水往下走。它想顶着河水往上走。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它突然转身,来到我的面前,用它的双角顶起我,狠狠地抛向远处。我不能战胜它,当我从恐惧和晕厥中醒来,只能默默地跟在它的身后。

我们在漆黑的夜晚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轮残月在它的角上摇晃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它沉重的喘息声。天地之间,只有一条裂隙,容得下我半个身子。我走了整整一个夜晚,天亮时,它已经没有了踪影,而我已是满脸皱纹。我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再有记忆,唯独它的角顶住我肋骨时,发出咔咔的响声,和这些年我忘记父亲的嘱咐,坚持抬头吃饭,那被尘土迷住的眼睛。


看不见尘世的马


它到底能不能看见——通往村庄那长满蒲公英的小路,路边水洼里月亮黯淡的面孔,那些飞起的蜻蜓轻薄的翅膀,袅袅升起的炊烟被风吹散时的不甘与挣扎。它是否看见了这一切?当我躺在它的背上,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大雁,听见它们的长鸣,它是否也和我一样充满了莫名的悲伤。

一匹看不见尘世的马,却把整个尘世都驮在背上。它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又什么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当我的母亲因为少收了一担玉米而哭泣时,它用头轻轻地撞击着她的肩膀。当我的父亲因为醉酒而在河边迷路时,它用牙齿撕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带回村庄。当我因为恐惧夜晚的黑暗而在独自回家的路上颤栗时,它仰天长嘶,叫醒了所有的星星。

看不见万物的马,却以无比的悲悯,爱着它们。它独自走在田地里,四蹄从容地避开那些在风中颤栗的小苗。它独在河堤上徘徊,但是从未因此而掉进水中。它独自在雷电中穿行,但是从未被击打过胸膛。它独自在草原上行走,没有一次不叩拜我们的祖坟。它独自仰望天空,但是没有一滴雨水敲打过它的额头。

一匹看不见天地的马,却执掌着白昼与黑夜的轮回。夜深时,它独自在院子里,很少发出声音。它守望着虫蚁和默默生长的草木。它是一个看守。它是一个从不淘气的孩子。它也宽容过偷马的盗贼,当它们抓起缰绳,它只是轻轻一弹,他们就回到了尘土里。当晴朗的一天,它拉着木制的板车,装满粮食和布匹,走在通往公社的路上,没有一片火烧云不做它耀眼的披风。它高高地扬起头颅,那闪亮的马鬃,呼啸着穿过了整个原野。我们被火焰紧紧地包裹着,温暖着,仿佛冬天再也不会来了。仿佛世间所有的烈火,都在为它燃烧。

一匹从不说话的马,一匹从不落泪的马。我们常常相对而坐。它两只干枯的眼睛,紧闭着。它很少看见谁,它也很少去看见。我相信,我的枣红色的马匹,它的眼睛只是紧紧地闭着,因为一匹马是不需要看见什么的,它把全部的人间世事都驮在背上,都装在心里,它还需要看见什么呢?很多年以后,我们在梦里有过一次重逢,它微笑着,正在我家的老屋前凝望远方。


扑向天空的狗


我小的时候,愿意跟着一条狗到处跑。狗领着我,走到哪,都不会走丢。狗跑多远,走出去多久,都能找回家。我是常找不到家的人,所以我需要这条狗经管我。我信狗,因为狗从不会把人带到邪路上去。

狗也从不会掉进人做的陷阱里,狗也不给人设计陷阱。狗是善待人的。当然,我家的狗,更善待我,一有人悄悄跟在我后面,它就冲上去。因为它的存在,我前半生的后背,从没被指指点点。我们家的狗,虽然矮小,甚至有些丑陋,但是它的面相足够庄严。它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静静的看着,就会让人冒虚汗。

村里的狗,都善于成群结队,只有我家的狗,总是独来独往。有时,它被很多狗包围,生死攸关之际,它也不害怕。它和它们僵持着,等到日落时分,它会抓住最好的时机冲上去,死死咬住最凶恶的那只。当它们俩撕咬在一起,其他的狗就会一哄而散,逃之夭夭。我家的狗,是不允许自己失败的。有一次,它被咬断了一只腿,但还是到外面去走,扬着头。

我家的狗,不是出自名门,它的父母也不是贵胄。我家的狗貌不惊人,但也不怒自威。它很少和人说话,更不和狗说话。它骄傲的让其它的狗怨恨,一辈子也没磨出心机和城府,直来直去。它常带着我,从很深的夜里去坟场,抓鬼火。它扑腾着,跳跃着,咬紧牙关追逐着。它是一条不怕鬼的狗,但是始终被鬼戏弄着,有时它恨不得一把火把自己点着,或是扑向天空,去撕扯那只苍鹰。

它不仅仅是一条狗。它更像我的兄弟。我把自己的乳名送给它做名字。我喊它的时候,就是喊我自己。它喊我的时候,也是在叫它自己。我们有时几天都不用说话,看看彼此的眼神就够了。我家的狗,懂人心,比人更懂。它不让我说话。它总是用眼睛告诉我,人的话多了,招人嫉恨,人是不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但是我的狗愿意听我说话,甚至我吱呀作响的关节,我血管里的涛声,它都能听见,也能听懂。

它心疼我,在我离家时哭瞎一只眼睛,在我杳无音信时咬掉半个月亮。老无所依的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年迈时钻进灶塘取暖。曾为我泪流满面,但是永远惜字如金的狗。在临死前咬断锁链,浑身溃烂也不喊疼,死后从不给我托梦的,狠心的,带走我半条命的狗。


原载于《诗潮》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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