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孙磊的近期写作,进行哪怕是比较空泛地谈论,有时候也是比较困难的——他在建构一种非语言层面的难度:从词意的消解与诗意的反向确立中生成诗的可能。而且这种建构并不是在一条直线上实现的,往往指向更多的方位。他似乎主动放弃一些读者,只让部分与之有同等哲思的人,一同神往,一同见证诗的他乡。这是一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之可能。我以为,早期的孙磊是在明亮的词语中的抒情,有一种清澈的水光效果,而“近期”的孙磊明显有些滞重与黑质,介入了暂且称之为中年判断的力量,以一种隐匿之力抗衡文学的“通用意志”,颇显“少数性”。
最近见到孙磊,发现他于真挚的笑容里明显多了一种苍茫感,现实的词语泥淖以黑白二色绞杀着语言之魅,诗人焉能脱身。现在,我们在济南这个百泉之城,用肉眼望出去,从这些已经建好和尚未建好的楼宇之间望出去,我们能望到什么?能否感受到孙磊身上的某种压力呢?回到他的诗中,透过对于一个诗人的阅读,感觉我们与他一样,都处于某种不及物的状态上,我们如何对他的诗和他的生存境遇做出有效的判断?
很显然,我们对济南的眺望,望不到任何确定性的东西,只是模糊一片,黑乎乎一团浓雾。孙磊所生活的这个都城,是一个乌有之邦,他在这里写出的诗是乌有中的有,是一个并不确认的“有”。我们在这个“有”中去发现一个诗人,一个从乌有之都派生出的精神岛屿,这也是时代的诗意。
我累了,安魂曲有些羞怯
夜晚只是部分的解释,路灯下
街道变得更黑
风显得孤单,但
那是你生存的全部事实
——《沙尘》(2007)
诗或许还是要回归到生存最为平实的一侧,虽然这要求语言应更加富有情怀,但我们接受必要的抽象,由此才可以在形而上层面实现所谓的救赎与抽离。孙磊的“羞怯”也罢,“孤单”也罢,绝不是他自己的,我们从这里体会到共同的“黑”——谁又能不说这是一次对“沙尘”的深情。孙磊以他特有的深情,向他的读者进行着问候,并自言自语的取消了这个问候。
我们身处在“沙尘”的世界里,和孙磊一样时常呈现出诗性的落寞,好像一只大雁刚从头顶渺茫掠过,我们失落于雁阵过后。但孙磊以诗的形式确认了自我,确认了这个世界不只有诗的自己,还有许多诗的同路人,大家共同生存在这个“沙尘”之中,且异常“孤单”,他关注他们,为之写作。我以为,这种诗的发生学一直是孙磊重要的诗歌向度,也是其语言底蕴的主要成分之一。他的诗歌极少出现抱怨和愤懑,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要自我承担——是的,他诚勇的品质从未流失,这是我最尊敬他的地方。
但坦白地讲,有些污秽是非语法的。
非人性的。良知在每一个座位中都带有热量。
都以异音的资格承担乌云。
——《不要试着找我》(2003)
孙磊是一个智者,他知道如何对待“非语言”的准入制,并为“非人性”建立自用的负面清单,然后独自“承担乌云”。我相信孙磊对“污秽”一词的附加含义囊括了全部的时代之弊,他是一个有态度的诗人,站在诗性正义这边,且不动摇。由此,所有的“非人性”的游戏,即二流的生存法则被其切割,不仅仅以诗的方式切割。所以说,孙磊是很善意的,正像他最为习惯的动作——当他出现在我们中间,总像一朵温情的浓云,思想的浓云,情感的浓云,笼罩着主题不明的谈话。而当他转过身离去,却会给我们一个晴朗的笑容。
他对存在性的关注具有恒常性,心底如有一座熔炉,为了防止烧毁自己,外表罩着一层厚厚的保护壳。因此,孙磊在展现出理性和智慧的同时,也表露出一种积极彻底的放弃,是的,谁又能说孙磊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呢?
一个惯于痉挛的人,属于刀科
我始终相信那些刀尖构成的平面
才是家,才可以无畏地避难。
也许灾难真的如你所说:它来了,已经来了,还在来。
——《北京,北京——给dd》(2012)
这首诗最后这四行,确认的语调充满强烈的质疑,有一种坚挺而不屈的意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首诗应该是献给多多的诗,因为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另一个“无畏”诗人的崇敬之情,诗人于“刀尖”上发出对自己尊敬的诗人献辞。孙磊的诗试图产生一种力透纸背的质感,这确是一个诗的“山东好汉”。有时,他的诗并不是技术的完善,而是以勇士之躯迫近那“变成质地硬凉、细碎的远方”,这就是这本诗集命名为《刺点》的动因吧。
存在与虚无这对现代性最关键的词组,深刻制约着诗人们的写作趣味和价值走向。在一些成就较大的诗人那里,这两个词通常会构成他们写作的秘密机关。而在另一些善于写烂诗的人那里,他们从来不会触及这两个词,他们更喜欢哀叹和小幽默。非常明显,孙磊对存在与虚无的思考深入其写作的每个动机,他不断地用诗实现对这两个终极问题的思辨,这也是孙磊诗歌另一个特征——他以诗人身份兼答哲学家之问:“在哪里?”:
风吹我,像吹一件破衣服。
风呵,用滴水的轻吹我,
用沙漏的慢、
绛紫的青春、青春的远。
——《风吹我》(2002)
写作这首诗的孙磊应该是31岁,属于血性年华,但这种被风吹彻的感受应该是诗人比较老成的体会——究竟什么才是自己能够主宰的呢?风吹拂的“破衣服”难道不就是所谓的命运吗?他的诗从一个个侧面回应存在问题,并反复提出疑问,关注此在,更关注不可及的彼在。
替我醒来,死夜像雪一样白。
替我说话,替一个垂暮的人或者婴儿,
但不替熟人,他们每个心中都有
一棵无根的树。替我呼吸,叶子的幽咽,
替我站在黑暗的一边。
——《替身》(2007)
回到诗人状态上来,我以为孙磊一直是清醒而神秘的,他既向自己提问,也向每一个人提问,并以“替身”者的名义给出回答:我们都是在替代陌生者醒来或死去,无论醒来还是死去都将“站在黑暗的一边”。这里的“黑暗”具有存在与虚无的双重属性,就是诗那永恒的“乌有之乡”。从某种角度上说,孙磊的诗在一次次触及终极虚无,却又一次次地回归了现实。我一直相信,一个没有“进入”过虚无境地的人,他不会清楚存在的重要性。当然,这个“进入”必须是语言的进入。
但是末日。背诵它
一个冬至式的夺目
一种穷途
——《雪》(2012)
透过“穷途”之《雪》,可以感知孙磊的虚无认同强于对存在的确认,这固然不是他生存的优势,而是其诗歌的优势,来自文本之外的虚无为他的诗提供了巨大空间。这个空间像宇宙一样不断衍生存在——不确定性的诗之乡。读孙磊的诗会有一种坠入感,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就是抓不住什么,就像他对于雪的命名:一种穷途。
“一块石头,在雨中/软了下来”。在《说不上什么》这首诗中,孙磊向不可抗拒力(雨)“示弱”。在我看来,他并不善于去尝试做一个所谓的强音者,而是更愿意以诗的规制低缓说出。这里,可以引入另一个话题,即诗人的姿态问题。我们知道,当诗的姿态被诗人的姿态所取代,这个诗人很可能是可疑的,他将难以拥有低调和沉重的品格。在这个问题上,孙磊给出这样一个启示:诗人当守住自己的寂寞,独享必享的孤独,“背对”诗坛。
我觉得孙磊的绘画以轻淡取胜,于恍惚飘渺间存留一丝丝的坚硬,他曾用“皴”字突出自己的绘画语言,确认“尊严与耻辱之间”那天然的鸿沟或裂痕。孙磊的诗也是如此,有时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失重感,甚至有些“无力”,但他又会从另一角度表现立场。《我有点狂妄》一诗中,可以见识孙磊的傲慢与霸气,这是另一个孙磊,一个不妥协的孙磊:“我有点狂妄,/狂妄就喜欢我这样的人”。诗与人合一的坦诚才是一个诗人的最高坦诚。他进一步写道“我充分想象过那些狂妄的人,/那些积累炉火的人,/身上永远有三立方千米的花园”,他心中燃烧“炉火”,必为“狂妄”放歌。
最后,孙磊还有一种漏斗效应,好些完全可以留存的东西,却在诗歌的某些部位消失了,他故意“漏掉”一些诗意的东西,实则是为了给乌有让出更大的空间,这才是他更感兴趣的地方。就像《乌有之力》所“剩下”的“末日”——最终构成一种诗之“穷途”:
一个人的狂欢。一群人的孤独。
偶尔认出的自己。今年。
我多不想成为末日
——《乌有之力》(2008)
(在孙磊诗集新《刺点》研讨会上的发言 2016年8月,2017年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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